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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乐

发布: 2016-12-01 18:24 | 作者: 丁晓航译



        在长桌的桌头,桌布染上了可口可乐的污渍,蛋糕只剩下残渣。她是这家人的母亲,老寿星眨着眼睛。 
        他们情绪激昂地走动着,整个家庭都在欢笑。她是所有人的母亲。如果暮然间,她像一个死人一样慢慢悠悠地爬起来,让所有活着的人目瞪口呆,那当如何?然而老寿星在椅子上坐得更沉稳了,身材显得更高了。她是所有人的母亲。就像被一条链子锁住喉咙,她毫无生气地坐在椅子上,轻蔑地望着他们,对他们眨着眼。她可是所有人的母亲。所有那些儿子,孙子和曾孙子都不过是她膝盖上掉下来的肉。她突然想到这些,像是要吐出来似的。罗德里克,七岁的孙子,是唯一个被她当作是心头肉的人。罗德里克头发蓬乱,小小的、倔强的脸上充满男子气。罗德里克在哪里?罗德里克长着一个燃烧着的和充满疑惑的小脑瓜,此时他睡眼惺忪,眼圈肿着。他可是个未来的男子汉。然而老寿星眨了眨眼,望着其他人。难道她在蔑视失败的生活,这怎么可能?!她曾经是那么的强壮,却生下了那些胳膊不健壮,嘴边充溢着欲望,身体如此单薄的一群人?强壮的她,在一个恰当的年代和恰当的时刻嫁给了一个好男人。她对丈夫是既服从又不依赖; 她尊重他,为他生孩子, 并操持着这个家。她无愧于他的呵护和照顾。树干是好的,但果实是酸涩的和令人不屑的,甚至于无法给丈夫和她带来真正的快乐。她怎么会生出那样一些整天笑眯眯的,孱弱和放纵的人?一种怨恨从她空荡荡的胸中油然而起。共产分子,他们是一群共产分子!她带着老女人的愤怒看着他们。他们就像是老鼠在撼动着她的家庭。她无法抑制住自己,扭过头来,以意想不到的气力,往地板上猛吐了一口痰。
        “妈!”女主人一反常态地喊着;“你这是干什么?妈”济尔达喊着,感到颜面尽失。她甚至不想看其他人的反应,她知道那帮家伙一定在交换眼神,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就好像教育老人是她的职责,紧跟着他们会说她已经不再给老人家洗澡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她所作出的牺牲 —— “妈,你这是干什么!”她小声说着,难掩心中感伤。“您老人家以前从不这样!”她大声补充说,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佯装着像其他人一样震惊。她可不想被人说成,“鸡叫第三遍时,你就不认你的亲娘了”。但当她感觉到他们在点头,像是在认同老人就是孩子这种说法,她的烦恼减轻了许多。
        “她是最近才开始随地吐痰的” 济尔达终于带着懊恼承认道。
        大家看着老寿星,心怀内疚和敬意,都默不作声。
        他们就像老鼠一样撼动着她的家庭。男孩儿们,尽管已经成长起来 —— 也许已经年过半百了,谁知道呢!—— 男孩儿们兴许还保留着漂亮的痕迹,可他们挑中的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啊!孙子们 —— 更加的孱弱和酸腐 —— 挑中的又是些什么样的女人啊。那些女人个个虚荣,细胳膊细腿的,她们的那些假项链用手触碰都会坏掉。那些小女人又让她们的儿子们娶错了媳妇,有的还不如女佣人。她们的耳朵上挂满了耳环,没有,没有一只是金子做的!愤怒让她窒息。
        “给我一杯葡萄酒!”老妇人说。
        突然间人们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把酒杯一动不动地握在手里。
        “我的奶奶,不会影响您的健康吗?”一个矮胖的孙女小心翼翼地提醒着。
        “别叫我奶奶!”老寿星终于在苦恼中爆发了:“让魔鬼把你们带走吧,一群胆小鬼、乌龟和流浪女!给我来一杯葡萄酒,多罗西!”她命令着。
        多罗西不知所措,望着众人,带着滑稽的表情求助着。然而,就像是隔着无形的,无懈可击的面具,没有一张脸显露出来。庆祝活动停顿了,人们手里握着被啃过的三明治,一些碎块残留在嘴里,干得难以咽下,脸颊不合时宜地鼓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成了瞎子、聋子和哑巴,手中握着肉饼,冷漠地望着这一切。
        多罗西无奈而又开心的把酒杯递了过去:杯中的酒巧妙地只有两指高。所有的人面无表情,等候着,等候着风暴来临。
        然而,老寿星看着多罗西给她送上的那一点可怜的酒,不仅没有爆发,而且连酒杯都没触碰一下。
        她目光集中,一声不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所有的人故作优雅地互相望着,盲目地、空洞无味地笑着,就像有条狗在大厅里尿了泡尿。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有节制地重新响了起来。奥拉里亚的儿媳,在之前那场风暴眼看要到来时,她曾第一次同其他人汇合在一起,现在她又要独自回到座位上板着脸,连她的三个儿女都不再支持她,他们叛变了,同别的小孩们混在一起。她坐在那把独自摆放的椅子上,用批判的目光审视着那些人身上穿的,毫无款式可言,没有悬垂装饰的衣服,还有那个穿黑衣裳戴珍珠项链的疯狂习惯。那些人的穿着与时尚毫不相干,一味地省钱。她从远处观察到那些三明治里几乎没放黄油。她没吃,一口都没吃!其余每样东西只尝一小口。
        也就是说,庆典又一次结束了。
        人们仍旧友善地坐着。一些人的注意力回到了寿辰上,等待着有什么要说的。另一些人未能置身其中,只充当看客,和蔼地笑着,胃里装满垃圾食物,没有营养,只能算填饱了肚子。小孩子们已经失控了,精力过剩地叫喊着。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成了小花脸;一些更小的孩子身上都湿了;下午很快就要过去了。那古黛利亚呢?她在一旁观看着,带着茫然的微笑,独自守着她的秘密。“她有什么秘密?”有人在远处,用头指向她,好奇而又不经意地问道,然而没有人回答。为了让夜晚的平静早点到来,其余的灯被打开了。孩童们吵闹了起来。那些灯光比紧张不安的下午还要苍白。科巴卡巴纳的暮光毫不相让,它不断延伸着,像带着重量似的,透过那些窗子挤了进来。
         “我得走了”其中一个儿媳站起身来,抖去裙子上的蛋糕屑,不安地说着。一些人陪着微笑也站了起来。
         老妇人接受着每一个人小心翼翼的亲吻,好像她的皮肤陌生得像个陷阱。她冷漠地眨着眼睛,听取他们对她像做最后冲刺一样,说出热情洋溢的,故作慌乱的话 :夜幕几乎完全降临。大厅里的灯光呈现琥珀色,显得更加醇厚,人们变得苍老了。儿童们近乎歇斯底里了。
        “她是不是想用蛋糕代替晚餐”老妇人思索着。
        没有人能猜到她的想法。那些已经走到门口的人又回望了她一眼,老妇人这时看上去并无异样:她坐在脏乱不堪的桌子旁,一只手紧握着放在桌布上,像是握着一根权杖。沉默就是她最后的话语。一只握紧的拳头放在桌上,她最后的造型超越并战胜了她自己,她在沉静中变得更加宏大。古黛利亚惊恐地看着她。那桌上放着的,沉默、威严的拳头对这个可怜的儿媳也许意味着,无可改变地,是她最后一次爱老人家了:必须明白,人生很短,人生真的很短。
        真理往往是偶然瞥见的。古黛利亚仍在望着老人,期待从她那儿得到一种启示。而罗德里克,老寿星的孙子,正用手拉住这个困惑和绝望的,在他奶奶眼里有罪的母亲。古黛利亚用目光恳求老人家给予提示,一个女人该如何,带着令人心碎的冲动,抓住自己最后的机遇活着。古黛利亚想再看她一眼。
        然而这新的一眼看过去 —— 她就是一个坐在桌头的耄耋老人。
        那一眼过去了。那个儿媳被罗德里克耐心的手拉着,惊慌地跟着儿子走开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权骄傲地聚集在母亲周围”,若泽用嘶哑的声音说着,他想起以往都是由长兄荣嘉做总结发言的。
        “我们的母亲,逗号!”他的侄女低声笑了起来,他的一个比较迟钝的表妹也笑起来,但那不是会心的笑。
        “我们有”, 马努埃尔沮丧地说着,不再看妻子。“我们有优先权”他漫不经心地接着说,一边擦拭手掌中的汗。
        不,不是怯场,是离别时的不佳心情造成的。若泽发表讲话从不清楚要说什么。他期待着演说的下一句话会带给他自信,可总是无话可说。其他人在等待。在这样的时刻,他是多么地怀念荣嘉 ,怀念他的演说!荣嘉也是唯一的,始终得到老太太认可和尊重的晚辈。这也许正是荣嘉自信的缘由。在他去世后,老太太再也没有提到过他,她在他的死和其他人之间筑起了一堵墙。也许她已经忘记了荣嘉,但她不会忘记他那和她一样的坚定的、直视的目光。她用同一种目光看着她的其他儿子,往往会使他们把目光岔开。母亲的爱难免有些沉重:若泽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笑着,有几分悲壮。
        突然间,他有话说了:
        “明年再见!”若泽带着狡黠的眼神猛地说了出来。他找到了简单而又恰如其分的话:一种间接的幸福!“嗯,明年再见!” 怕别人不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望着老人,为她脸上的皱纹感到骄傲,她总能聪明地争取多活一年又一年。
        “明年咱们在点燃蜡烛的蛋糕前再会!”儿子马努埃尔做进一步说明,把生意伙伴的讲话精神加以完善。“明年再见,妈!在点燃蜡烛的蛋糕前”他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与此同时讨好地看着若泽。突然间,老妇人发出轻轻的、咯咯的笑声,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于是她张嘴说:
        “好的”。
        事情变得如此意想不到的明朗让若泽受到鼓舞,他不无激动地,睁着湿润的眼睛对她喊着:
        “明年再见,妈!”
        “我耳朵不聋!”老妇人用粗重的,又含着珍爱的声调说道。
        儿子们笑着互相看了看,有些懊恼,但很幸福。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儿童们高兴地离开着,但是他们的食欲被摧毁了。奥拉里亚的媳妇扇了儿子一记报复性的耳光,只因他高兴过了头并且弄丢了领带。楼梯很差而且昏暗。坚持住在这样一座不定哪天会被拆毁的小楼里是不可思议的。有一天当他们被赶出来时,济尔达还要费一番周折把老太太推给妯娌们。下到最后一节台阶,可以松口气了,来宾们已处在清新平静的马路上。夜幕已经降临,带来了寒气。
        “再见,下次再见”,“应该保持来往,来看我们”,人们快速地说着告别的话。一些人克服了不信任,带着诚挚看着另一些人的眼睛。一些人在给孩子们的外衣系扣子,眼望天空,观察天色。所有的人心中都明白,在告别时刻,没有做承诺的危险,可以放心当好人,说些更中听的话。是什么话?他们并不十分清楚。他们互相望着,笑着,默不作声。他们开始分开了,侧身行走和回望着,他们不知怎样和亲属们分别才不显得突兀。  
        “明年再见!”若泽重复说,体味到间接地幸福,他用力地、热情洋溢地挥着手,稀疏的头发飘动着。他人长得胖,别人都认为他该注意保养他的心脏。“明年再相聚!”他以雄辩的,领袖的姿态喊着。但此时已走远的那些人,不知该大声笑起来让他听见,还是只在黑暗中对他报以微笑。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幸福地思忖着来年的构想不是句玩笑话,憧憬着重聚在点燃蜡烛的蛋糕周围。另一些人,此时已处在黑暗的马路上,在担忧着老太太能否扛得住济尔达的神经质和浮躁,但他们对此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至少活到九十岁吧,让数据更漂亮些。”伊巴内马的媳妇心里念叨着。
        此时,在楼梯之上,在这一切发生之后,老寿星仍挺直地、稳当当地坐在桌头,看上去更加高大。“难道今天没有晚餐了”,她思-忖着。死亡才是她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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