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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大国如管小村

发布: 2016-5-16 18:29 | 作者: 王克明



        五、敢于斗争
        文革期间的农村,“抓革命促生产”的主要行为是农业学大寨。农业学大寨不是农民的自愿,是从上往下、完全排除个人权利问题和技术进步问题的政治动员。农民被强烈地告知,学大寨可以改天换地、改善生活。那时,在继续对调的革命中,经过几年的一打三反等阶级斗争运动,乡村“红色政权”都已巩固,管控体系的政治动员能力达到最强。因此,农业学大寨得以全面推行。
        在余家沟,学大寨只是“抓革命促生产”,埋头苦干搞农田基本建设,以图改变耕种条件,没有学习大寨的“标兵工分、自报公议”分配办法。那种办法是在斗私批修的最高原则下,农民以劳动标兵为尺度,提议自己的工分收入,由群众评议确定。实际上那是一种以个人收入为控制手段、以“思想革命化”制造新人为目的的政治工作。余家沟的农民说那是“胡㞗弄(lòng)”,方言词义胡乱搞。
        农业学大寨不是需要分散权力的经济行为,而是需要集中权力的政治行为。因此,生产大队的领导力成为首要问题。领导力强,就学得成大寨;领导力弱,就搞不起来。当大队的学大寨决策影响到生产小队和农户的利益、出现抵制言行时,大队可以用当时鼓吹的“一元化领导”进行控制,即成立各种小组,统一领导。
        我们建立了长年基建队,成立了“长年基建队委员会”,设立了学习宣传组、经济管理组、技术组,成立了基建队“党小组”。基建队组织独立,政治、经济相对独立。在大队党支部统一领导下工作。基建队中,制定了严格的纪律制度。(1976)
        各小组组长不是由大队主要领导个人兼任,但都是确保拥护大队领导的人员,如知识青年。而“严格的纪律制度”保证了规矩的建立,谁都不可逾矩,实质上是保证大队书记在村里一言九鼎的地位。
        ……成立了广播组,针对错误思想展开了宣传。政治夜校中也进行了认真的讨论。在党支部的领导下,批判了开荒生产、不搞农田基建的资本主义倾向。(1976)
        文革时“资本主义”含义很广,包括传统落后的农业耕作方式和耕种条件。保守的乡村传统文化对于激进的学大寨,会形成一定阻力,解决的办法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以大批判开路,“占领农村思想文化阵地”。这是指在农村的“上层建筑”领域,农村“政权”敢于对“错误言论、错误思想”作斗争,敢于冲锋,造成一呼百应的局面,形成“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的态势。
        对好人好事、坏人坏事、资本主义倾向,我们在黑板上写,在广播中讲,在墙报上画,在节目中演,在评论会上让群众评。小评论、画画儿等各种形式的阶级斗争武器,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靠学习提高了觉悟,以革命大批判开路,抓了革命,促了生产。(1976)
        提高觉悟即改造思想,亦即思想革命化,是极权主义制造新人的基本手段。农民在反复学习重要讲话、持续斗私批修的压力下,不敢抗拒“革命大批判”,便“提高了觉悟”。“提高了觉悟”有不同性质,少数人是被洗脑,唯党的权力和主义是尊,丧失人性还振振有词,真正成了新人;多数人则是恐惧。陕北农民的“提高了觉悟”,一般都是产生了恐惧。提起文革等政治运动,农民常说:“哎呀,怕人咧!”方言“怕人”的词义是使人害怕。
        “占领……阵地”,顾名思义是一种敢于斗争的武力观念,后来传承为敢于亮剑。斗争的方式,是根据当时运动需要,进行宣传动员性的写画说唱、学习文件、开会批判等。运动治国体系下,没有不搞运动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方便地使用各种时行的运动语言,以保证说说唱唱不离开体系安排的运动方向,不出现导向问题。以导向为标准,必然会破坏民间文学艺术,但对于运动目的和领导权的巩固来说,任何时候导向都比艺术重要。对于这类宣传,形式上,偏远乡民会觉得热闹,内容上虽然不信,但能从中感到持续的政治压力。
        联系本队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实际,×××等同志编写了眉户剧《创业坝》,×××等同志编写了三句半《创业坝上好人好事多》等节目,对存在落后思想的同志,又是一次教育。(1976)
        在陕北,对吹牛、说大话、夸张强调、叙述失实,农民有个方言词汇叫“走气”;撒谎,农民方言说“谖(xuān)谎”。那时农民看着这样的节目表演,或听着这样的文件,会笑说是“谖谎”,是“走气”。比如余家沟史料:
        在这场伟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历史重新颠倒过来……经过激烈的阶级大搏战,被谷志有篡夺的政权,我们贫下中农又夺了回来。(1970①)
        这种叙述就是明显的“走气”。对于“人民公社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之类,农民也悄悄说“毛主席走气咧”。由知青主持的那种村庄演出,内容常被农民笑说是“走气”。那种乡村演出的性质和目的,和几十年后个别央视春晚一样。那种央视春晚,有文革乡村的演出传统,是文革结束多年后比较突出的一次大“走气”。
        农业学大寨高潮阶段,在权力已经集中的条件下,乡村大队党支部书记对村庄发展的梦想,会成为实际上的村庄梦。村庄梦的内容是让集体变得富裕强大,比别的村儿都强。村庄梦的特色是所有农民只能统一地梦集体的强大,不能梦个人的权利。一醒来,大家都得说同样的话,比如“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一睡下,也得做同样的梦,比如农业学大寨、打坝修梯田。
        创个人的小家业,是没有出路的。要彻底解放,就得听毛主席的话,反对资本主义倾向,克服小生产者旧意识,创集体的业,创社会主义的大家业!(1976)
        强制性的工作方式,由于生硬而不近人情,会出现党性而不近人性的现象。个性因此逐渐磨灭,人性因此逐渐消失。这种情况下,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冲突和对立。
        狠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工作搞得“硬”,和群众的关系,有时看起来,是对立的。但是要看到,越坚持斗争哲学,越把工作搞得“硬”,才越符合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最根本利益。(1976)
        党性的根本特征是党的利益的驯服工具,而不是余家沟村民的服务“工具”。对村民“坚持斗争哲学”,实际上成为一个党性培养过程,即越来越坚信:越工作“硬”,越与群众对立,才越符合群众根本利益。而群众根本利益和党的利益是统一的。
        为了群众的长远利益,有时要伤害到眼前利益,但是归根结底,伤害的不是社会主义大家业的利益,而只是个人的或小集体的利益。(1976)
        敢于亮剑的“硬”的工作精神,导致了这种伤害有理的逻辑支持。这实际是暴力统治的一种传承。对于个人权利的要求,对于民众权利的对立,以不在话下的态度,摆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战斗姿态。“硬”的根本原因是无视农民个人权利,理由却是为了农民的根本利益,这反映出了那种根本利益与个人权利的冲突性质。农民需要的是个人权利,不是那种根本利益。那么,为什么会把“根本利益”强加于农民呢?农民失去的土地、牲畜和生产自由,那些个人权利,都去哪里了呢?都到了农民根本利益的代表手里。因为根本利益的受益者并不是农民,而是代表,所以代表会要求农民服从根本利益的需要。把个人的或小集体的利益,定义为资本主义倾向,或资本主义复辟,符合代表的利益。而农民真正的根本利益,恰恰是被剥夺的个人权利。
        1949年以后,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文革等“最符合广大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事情,都给人民群众带来了灾难,人民在管控体系下无法反抗。在基层,公社一级向各村无偿征用劳力,加重村庄负担,做“最符合广大社员群众根本利益”的事情,村庄一级也都不敢僭越、无法抗拒。任何情况下,管控体系实现上级的意图,保障上级的利益。因为越往上级远离农民,越能代表农民的根本利益。在村里,打大坝既然是为了根本利益,就可以“实行严格的纪律制度”,个人必须服从,不许妄议。
        党支部不是“对人民群众实行专政”,而是在干着最符合广大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工作,就眼下的条件来看,党支部有必要实行严格的纪律制度。(1976)
        这样,一位代表党的利益的大队书记,坚信他的梦是为了群众根本利益,他就可以勇于冲锋。即使村民不跟他做同一个梦,他也有权力让村民生活在这个梦中。确实曾有真诚的革命理想主义者,忘我投身,但那样的理想主义完全不顾及农民的个人权利,往往强制农民服从乌托邦梦想。因为那是集体化的梦,是“根本利益”的梦。个人的梦因此得服从集体的梦,个人权利便真的成了一个梦。
        那时,无论怎样高压、批斗、抓革命促生产,队干“懒政”、社员怠工和劳动积极性差的问题,永远也没有办法解决。可以把社员管得不敢反对、不敢议论、不敢上工迟到、不敢拒绝打坝修梯田,但不论能管住什么,就是管不了没有劳动积极性的问题。因为极权制度无孔不入地控制了农村生活,农民个人权利彻底丧失。直到停止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解散人民公社,各家各户自主经营,在经济生活中有了一定程度的人权,劳动积极性才恢复为几千年来的常态。
        但是,个人利益和人权的根本保障——从农民耕地到报纸电视的各种资源,始终在“根本利益”那里,规定了姓氏。设为“代表”之名,便可以任性使用无限膨胀的权力,恣意侵犯空间逼仄的人权,导致出现规模骇人的权力贪腐,不公平不公正地形成财富两极分化。文革后三十年形成的社会不公等严重问题,盖源于此。惟有彻底反思文革,彻底抛弃前三十年的毛泽东时代,走毛泽东上世纪40年代对民众强调的宪政民主进步之路,才可以“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才能产生人权与政权的制衡力量,才能解决权利不平等的社会不公问题。而不再是以权力和资源占有者的对调来解决问题。
        文革的根本性质是拥戴极权、侵犯人权。如果回到文革,回到毛泽东的继续革命,只能是利用对极权的拥戴来继续权力的对调,而且“七八年再来一次”,没有止境。根据历史的经验,对调会导致大规模侵犯人权,个人财产、尊严甚至生命也必然失去保障。用文革语言形容的话,那是“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所以,人权是反思文革的核心关注点和价值尺度。即以人权为标准,对比“人民权”,观察那时的红色政权,全面衡量评判文革,及其由来历史。反思文革的目的是人权侵害认知、人权观念普及、人权价值确立、人权制度建立,建设人权本位、人权保障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宪政民主法治,实现公平正义。结束政权本位的党性文化,形成人权本位的人性文化,确立尊重个人主体地位,让人权成为第一位的核心价值观,才可以永久地消灭文革。
        如果文革阶级斗争年代“治大国如管小村”的历史经验成为继承遗产,一定是个人、社会和国家的伤痛。因为文革不是精神财富,是精神糟粕。
        
        2016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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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9 12:48:03
烹大国同煮小村,踞龙廷似做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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