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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大国如管小村

发布: 2016-5-16 18:29 | 作者: 王克明



        反对集体化等事情是农民谷志有的历史问题。用历史问题建立罪行逻辑的目的,是证明他必然反对文革的新生红色政权。不许反对造反夺权后成立的大队革委会,是余家沟一打三反的目的。
        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成立以后,围绕政权所进行的两个阶级的斗争就更加尖锐化了。一个要巩固这个红色政权,誓将农村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一个要推翻这个政权,在我们余家沟搞资本主义复辟。(1970①)
        1968年毛泽东说“无产阶级的党也要吐故纳新”后,中共开展大规模整党运动,山间乡里也被卷入其中。余家沟史料记:
        谷志有扬言:“这次整党就是要整张××,他兔子尾巴长不了,秋后蚂蚱没有几天蹦头了。”把矛头直接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上。并密谋组织了第二套领导班子,妄图推翻红色政权,搞宫廷政变,搞资本主义复辟。(1970①)
        一个贫苦山沟里的贫苦农民不喜欢自己贫苦村庄的贫苦队干,希望他能下台,就是妄图“推翻”、“政变”、“复辟”,具有了反对新生红色政权、反对革命委员会的性质。这种不着边际的扣帽子,和捕风捉影地编剧情节,在文革中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持续十年。这种现象至今也有少量继承,如不着边际地扣“极右汉奸”等帽子,颇类偏执妄想病态。随意地扣帽子、大批判的目的,是制造高压环境,使农民只能服从,不敢反对。
        广大贫下中农举旗抓纲,揪出了谷志有这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两面派,这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1970①)
        给深山沟里的一位农民凑一些材料,指其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由运动组织者以广大革命群众的名义,把他揪到村民前面,在山间一块平地上批斗。那时候全国无数村庄都这样选择无辜,制造敌人,用于批斗。这种“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可以有效地使人慑服于毛泽东思想。
        反对自己不满意的队干,本是每个农民的权利;反对现任的村庄领导班子,如大队革命委员会,也是每个农民的权利。同样的道理,反对公社领导和公社革委会,反对县领导和县委,反对省领导和省委,都是农民个体的自由权利。他没有圈一块根据地搞对抗性的武装斗争,没有用枪杆子去夺取生产大队的领导权,也没有搞恐怖主义,那么,“反对”就是他的人权。农民反对党的领袖,不喜欢毛泽东整人;反对党的领导,不喜欢老弄阶级斗争;反对党的政策,不喜欢集体化,本能地拥护“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反对党的方针,不喜欢私有财产被剥夺、一切都归人民公社等等,那时都归类定性为“反党”。其实,那些“反党”都是农民的人权,是人的不可剥夺的自由权利。不许“反党”是党权的体现,“反党”是人权的体现。人权包括“反对”的权利,即反对政党、政府和社团行为的个人权利。用“反党”的政治帽子进行压制,是文革极权制度下,不受限制的党权对人权的侵犯。
        
        二、不许乱说
        文革初期的《我是牛鬼蛇神》一歌有词“我要低头认罪,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十年文革期间,管控体系利用群众运动,容易控制“乱动”,即“破坏活动”。主要防止的一直是“乱说”,即独立议论。
        不许乱说的有效震慑方法,是选取已知话语定性批判,使人了解哪些话不能说。从余家沟村文革史料可见,四清运动中,进入乡村开展运动的官方工作队,曾用钱、粮和布票引诱贫苦农民揭发本村批判对象。被批判的农民实事求是地议论这种阶级斗争实用方法,并表达不满时,被定性为“诬蔑”:
        谷志有诬蔑伟大的四清运动。他说什么:“64年社教运动,给贫下中农发钱、粮和布票,谁揭发我的问题就给谁,他们怎能不说呢。”(1970④)
        说出真相便是诬蔑,是村民能从中得到的警告。农民对乡村管控工作的激励机制也有所认识,议论工作队的工作目的,则被定性为“翻案”:
        这家伙还对知识青年说:“四清把我亏了,其实我的问题也根本没什么,四清工作队要在一个队搞出一个典型来,向上级汇报。”妄图为其翻案。(1970④)
        说出事实便是翻案,是村民能从中得到的经验。工作队按照上级意图努力出成绩的激励机制,夸张了农村的“资本主义势力”。此外,农民关于农村干部在政治运动中一般结局的议论,也被作为罪证记下:
        干部当的话,谁也好下不了台,都得㞗眉鼠眼下台,光眉花眼下不了台。(1970②)
        这是两个陕北方言成语,“㞗眉鼠眼”形容狼狈、尴尬、灰溜溜的样子,“光眉花眼”形容面貌好看,或有光彩的样子。总之,选定批判对象后,倾向性明确地搜集其只言片语,公开批斗,是不许乱说的管控手段。乱说——独立议论,便是罪。甚至,农民用调侃讽刺的语言,对政治运动整农村干部表达不满,也要被记入罪行材料:
        他还对这个干部说:“等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中国把苏联打败,他们都到苏联当干部,这里的干部还得我们当。”(1970④)
        中共中央1964年开始认为,全国农村三分之一的社队领导权不在共产党手里了。那这数以十万计的社队领导权到谁手里了?那之前在农村开展的“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的四清运动,1965年扩展为“清思想、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政治运动,明确提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由此可知,那些农村社队的领导权,多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手里了,中国农村出现了数以十万计的“走资派”。那时全国农民都很贫苦,所以,文革前“走资派”的主体是贫苦农民。
        不可避免地,1965年,贫苦深山里的余家沟村,一位贫苦农民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见,“走资派”这种事物,本是无中生有,源自欲加之罪。
        1964年至1965年的社教运动,又因其在经济上贪污多占,破坏集体经济,挖社会主义墙角,散布反动言论,并大肆污蔑国家领导人,以及赌博等严重问题,被定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开除党籍。(1970④)
        从史料观察和实际了解,这位农民谷志有除了被揭发出来一些独立议论,和喜欢传统乡俗的娱乐性赌博,并没有破坏集体经济等行为。他之所以成为“走资派”,主要是因为心里不喜欢集体化、阶级斗争和毛泽东整人,乱说妄议了。
        谷志有出自于他的阶级本性,大肆污蔑、谩骂合作化运动,极力鼓吹单干风。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激烈地进行着。(1970①)
        文革前生产大队“走资派”下台后接任的余家沟大队书记,在文革中又成了“走资派”,被造反夺了权。前任“走资派”的闲谈话语,也成了“复辟”和“篡夺”的证据:
        你把我的权夺了,但你也没抱住,又叫人家夺了。(1970②)
        谷志有为了达到他复辟资本主义、重新篡夺领导权,真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1970①)
        其实他只是闲谈中提及了夺权,并没花费任何心血。这样的事例说明,和平年代开展阶级斗争,是一件无中生有的事情。指导一打三反运动的1970年《中共中央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中说:“反革命分子妄图仰赖帝、修、反的武力,复辟他们失去的天堂。”于是文革时期余家沟农民的一句平常谚语,也被解释成了反动言论: 
        今年锄地的时候,天上有三个圆环,谷志有……说:“天上三环套,地下人脑泡。”问题很清楚,谷志有又在谈形势,盼着美帝、苏修、蒋介石赶快侵略中国,好让中国人民“地下人脑(头)泡”。(1970①)
        人民公社时代,尤其是十年文革期间,贫苦农民针对生产大队“抓革命促生产”的方方面面,有许许多多的囔奘、怪话、嘈杂、凌谇(suì)、臊磕(gua),或是排侃,甚至日谲(jué)。这些陕北方言词汇是指幽默话、风凉话、背地议论的话、指桑骂槐的话、讽刺挖苦的话、不服管控的话,还有骂开来的话。在对大队党支部的决策有不同意见,却没有渠道交流讨论时,农民以这些语言方式来表达看法或情绪。大队觉得那不是利于管控的正能量,属于非分的乱说妄议,不喜欢听,也使用压力不让表达。
        如1975年“农业学大寨”高潮阶段,余家沟大队计划在山沟里打坝淤地,改变耕作条件。如果只从农田基本建设的角度谈改变陕北的农耕条件,如果能够永久性地保证它的后期维修,打坝淤地应是最有效的。但是当年对事情的推进方法,是在工程有损村民利益时,不许人反对,不许人说话。
        虽然“创业坝”开了工,但是斗争更激烈了。各种奇谈怪论也出来了,什么“四大说手要往起说这个坝”啦,什么“大队要夺小队的权”啦,什么“党支部对人民群众专政”啦……出于对打坝的不满,故意煽风点火。(1976)
        在大队制造的政治压力下,农民表达不满,本是农民说话的自由权利,是人权。但为了不许乱说,便指责为“故意煽风点火”。若改用现在的词汇,也可以说他们是给党支部“抹黑”。
        我们认为,打坝……是为说这些话的人谋福利,是为改变穷山恶水,走社会主义道路。(1976)
        后来的历史进程说明,“说这些话的人”有了一点说话的权利时,有了一点自我支配的权利时,即使不打坝修梯田,穷山恶水也可以改变。
        《论语》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天下无道时,必然议论很多。当大队领导管控权力的稳定,成为压倒性的工作目的时,一定会出现距离人性较远的无道行为。这时候,越不许议论,就肯定越是无道。然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朝一日,必然崩溃。几千年前人们就懂的简单道理,进入现代应该成为常识。人首先是可以自由说话的人,然后才是组织成员等其他身份。管控人的说话权利,侵犯了最基本的人权。遗憾的是,不许乱说的管控方法,成为了阶级斗争时期留下的重要继承遗产。
        
        三、制造敌人
        余家沟没有适用于批斗的地富反坏右分子。那么,历次政治运动的主要批判对象,是怎样出身的农民呢?文革史料《谷志有单行材料》里记载的是:1928年,谷志有的祖父因贫苦从外县逃荒至余家沟,靠揽工和租种土地维持生活,1935年土地革命时分得耕地,家庭阶级成分为贫农。1948年土登评产和后来搞合作化时,仍是贫农。贫农谷志有1952年入共产党,1961年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进入人民公社几年后,1963年四清运动却给他改定为下中农成分,1964—1965年社教运动又给改为上中农成分。文革期间一打三反运动的成果,是报请上级把谷志有再改定为富农,以使他进入“地富反坏右”的敌人群体。总之,随着毛泽东在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推动的阶级斗争进程,贫农谷志有的阶级成分被越改越高,目的是在山村余家沟制造出一个正式的敌人。
        有了敌人,便于使用阶级斗争的压力对村庄进行管控。余家沟文革史料因此有理由明确定义:
        我们余家沟的历史就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史。(1970①)
        广大贫下中农社员们,千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和谷志有的斗争是水火不相容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正是因为我们忽视阶级斗争,忽视了政权,所以曾经一度又被谷志有压的喘不过气。(1970①)
        传统社会的中国乡村是自治形态,1949年后的中国乡村是政治形态。中共建立起以巩固政权为目的的管控体系,以政治运动、政治压力为管控手段,能力强大到保证每个乡村的领导权都掌控在党的手里。不放心的时候,发动社教运动和文革运动,进行再掌控。因此,文革中曾经广泛传播的林彪关于政权的“语录”,余家沟的史料里也认真引用:
        我们的林副统帅明确地指出:“我们无产阶级的政权会不会被颠覆,被篡夺?不注意,就会丧失。”(1970①)
        林副主席教导我们说:“有了政权,无产阶级、劳动人民就有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无论怎样千头万绪的事,永远不要忘记政权。忘记了政权,就是忘记了马克思主义的根本观点。(1970①)
        林彪的语录,直白地解释了《共产党宣言》的结论:“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把资产阶级占有的一切资产和资源,变为无产阶级先锋队占有,使占有者一次性对调,是阶级斗争的目的。同时解说了毛泽东的继续革命理论,即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围绕政权,继续对调。这便突出了政权的意义所在。因此,对于“政权”的事情,必须非常敏感:
        谷志有的用心是很毒辣的,他就是想为四清翻案,充新篡夺领导权。(1970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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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9 12:48:03
烹大国同煮小村,踞龙廷似做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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