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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吧,蚂蚱

发布: 2016-1-28 15:12 | 作者: 叁月不插秧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来的,又怎么捏在掌心,只用指甲飞快的一划,就估量出了它的厚度:那么多!那么厚!他听到妈妈说,这个钱留给你,不要乱花。
        这个孩子得尽全力抑制自己,才没有一跳三尺高,尽管如此,他也觉得自己回答的时候,气息有一点异样的粗,尽管只是嗯一声。
        停顿了一会儿,烟雾里的女人说:妈妈要走了……
        接下来的话,怎么能指望这孩子记住呢?他在卧室的阴影里心花怒放,心思早就跑到爪哇国了。
        
        他迫不及待的掏出那笔钱,在楼道里笨拙的数了起来,其间,书包的带子数度滑落,他不得不一再整理它。
        天呐,五千块!
        一个天文数字:整整五千块人民币。
        这孩子兴奋的无处发泄,狠狠的踢了一脚楼道的扶手,震得上下几层的钢筋一阵嗡嗡的共鸣,他的脚趾也一阵剧痛,但这疼痛是甜的!甜丝丝、火辣辣的!它像一阵烈火烧得孩子口干舌燥,他真想开怀大笑,真想在这阵大笑里一纵身飞下楼梯,可是又怕一墙之隔的妈妈听见。
        他悄无声息,飞快的沿着楼道溜了出去。
        阳光明媚,大街上每一个人都笑吟吟的,瞧着一个孩子发了疯一样奔跑。
        一切都太顺利了,刚走近站牌,一辆102路中巴就驶向了他。
        中巴略一减速,一个穿背心的瘦子一把将孩子拽进了车厢,顺手关上了车门,孩子尚在兴奋,他喘息着看那瘦子打开了挂在脖子下面的一只黑皮包。
        去哪?
        十三中。
        孩子一边回答,一边欠身,竭力从裤子后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瘦子打量了孩子一眼,报出了票价,孩子问,不是五块吗?什么时候涨了?
        瘦子很不耐烦,他说,什么五块,到十三中一直都是八块。
        孩子迟疑了一下——对方虽然干巴,但有一种蛮横的江湖气,令这孩子不敢与之对视,他心里很清楚——到十三中,明明是五块钱。左右看一看,几个乘客——一个老头,一个俗艳的中年妇女,还有个瘦巴巴的戴眼镜女孩——都一脸木然,他只好乖乖的摸出一张十块的钞票。
        瘦子一笑,找给两张脏破的一块钱。
        孩子盯着瘦子。对方摇摇晃晃的回到车头,又消失在椅背后。气愤之下,他把视线转向窗外。
        世界的不公稍微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但一想到口袋里的五千块钱,也就释然了,有什么比钱更能使人愉快呢?——孩子很早就懂得这一道理。
        足足五千块钱啊。不仅是酒店里的几个夜晚,就连一直以来,为了她而不得不放弃的一些心愿,也统统可以满足了。
        孩子甜蜜的笑了,对着车玻璃,陶醉在自己的向往里。
        中巴车行驶在黄河中路,眼前一一闪过沙县小吃的灯箱、建设银行、城西的建材超市门口停着一辆十轮大卡车,泥渍斑斑,孩子盘算着自己的购物计划,一边下意识的数着车轮。
        自己要再买一双篮球鞋,最好是耐克的。
        一个提着塑料袋的背影走在道旁的楝树下,很像已经去世的奶奶,吸引了孩子一瞬间的注意力。他想,一个同学李小冰那样的IPOD也不错,不会很贵。
        哈伦裤,飞行员夹克或者棒球夹克……买的时候,叫上她,帮自己参考一下。自己的手机是妈妈买的红米。在同学中间属于便宜货,班上的刘胖子用苹果6S,他也很想要,可惜……
        转过一个街角,中巴车停在红灯下,一等就等了半天。
        
        十分钟后,一次急刹车使这孩子险些撞在前座,幸而他撑住了椅背。车厢里响起了一连串信阳口音的斥骂。
        在窗外的街头,孩子搜索着司机口中的那个"傻逼"。他尚且沉浸在美丽的肥皂泡里,无意识的摸了一把裤袋。这一摸之下,他全身的肌肉僵硬了。
        口袋是空的!
        不顾颠簸,他站起来,全身摸了一遍——就那么几个口袋,一无所有,只裤子后袋有点内容,他一把撒在椅子上:两张五块和一团皱巴巴的一块纸币。
        孩子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他极力回忆它的形状和触感,它最后一次出现在哪里?除了在楼梯里数钱时,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惊喜之外,什么也记不起来。情急之下,孩子抖开书包,把里面的几本课本、作业本、电玩杂志和手机一齐倒在椅子上。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身后老年人的侧目,待这孩子又一次搜索完毕,无望的直起腰来,才发现老人看着自己。
        孩子又伏下来,趴在座位下面,也一无所有。
        他渐渐能回忆起一些了,第一个跳进脑中的画面就是被拉上中巴车的那一跳。他回忆着那用力的一纵,自己踏上了中巴车的第一级踏板,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像一只硕大的蚂蚱,从裤子口袋里猛的一跃……
        司机,停车!
        这孩子大叫起来,一车人都回头看着他。
        他气喘吁吁的跑了一阵,又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他心急如焚,同时不无忧心的一直盯着计价器。开车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气定神闲,一路上一直想跟孩子搭话,不待车停稳,孩子丢下十块钱就跳下了车。
        他在期望什么?
        在一条人来人往的马路上,那一截地面异常干净,没有枯叶、没有烟蒂、甚至没有洒水车留下的黑乎乎的水渍。这孩子那么焦急的盯着那块水泥路面,仿佛那沓钞票隐了形,安然无恙的躺在自己半小时前上车的地方。
        在102路的站牌下,这孩子陷入了绝望。一个等车的年轻女人停在他身旁,开始打手机。
        准确的说,他丢掉了五千一百九十七块,下星期的生活费也荡然无存。在这孩子慢慢的,一步一步往家挪的时候,他也走在一种巨大的痛恨中,恨不得狠狠的抽自己一嘴巴。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往回走的每一步,都令这孩子自觉是一个罪人。
        
        钥匙一捅进锁孔,声音令孩子心惊肉跳。他仍然可以看到卧室的镜子一角,穿黑丝袜的脚还在。
        也许她睡着了?
        心跳很快,这孩子喘不上气。
        还是那样,迈过一地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像是一些巨大的河滩上的石头,横七竖八,人为制造着障碍。在卧室的尽头,妈妈靠在床头,上半身笼在缭绕的青烟之中,过去的一个小时她纹丝未动,唯一的变化是房间里的烟雾更浓重,更呛人了。待孩子站在了床头的一侧,妈妈恍然初觉。
        你怎么回来了?
        孩子盯着妈妈,张口结舌。那句不得不说的话像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出来,由于害怕听到这一消息,他的声音颤抖。
        妈,我的钱丢了。
        亲耳听到了这一事实,孩子的心里像被一块重石砸了一下,他尝到了痛苦的滋味,很想大哭一场,又哭丧着脸,向母亲述说一个小时来的经历,由于沮丧,孩子的叙述混乱而冗长,他一再提到了售票员,在下意识里,总觉得那个坏心眼的瘦子与自己的不幸相关。
        她在听么?
        这孩子觉得奇怪。妈妈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的抽烟,那支烟烧掉了一半,残余的一半在阴影里冒烟,火头移动着。
        待孩子讲完了自己的一套——他尽可能推卸了责任,还小心翼翼,不提到跳上中巴时的冒失。妈妈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一丝愠怒。她吐出一股残烟,将烟头摁灭。下床之后,她在某只旅行袋里摸了一阵子,掏出一只鼓囔囔的信封,里面是封条扎的紧紧的一沓钞票。
        作为一个二十年经验的老会计,她数钱的手法熟练。妈妈一声不响的把那沓钱抽出来,又递给自己的儿子,这孩子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往后一缩。
        他不敢置信,抬头看自己的妈妈,想研究这一举动的含意。
        小心一点,别再丢了。
        她没有表情,也不在意孩子犯下的错误。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不再是那个锱铢必较的妈妈,他也只是一个与之无关的男孩。那沓钱几乎是被塞在孩子手里,像一沓卫生纸。然后,她又一次靠在床头,点燃了另一只烟。
        孩子捏着钱,一动不动的站着。这好像令她心烦意乱,妈妈挥一挥手,把孩子赶了出去。
        好了,你回学校去吧。
        
        下午一点钟,孩子坐上了回学校的中巴车,车辆沿着建设二路飞快的行驶,离家越来越远。不时有一次小小的颠簸,把孩子的脑壳从车窗上震开。
        这孩子一直心神不宁。
        他模模糊糊的感受到,有一些事情发生了,再也无法改变。尽管对于发生了什么,他一点也不懂。每过一会儿,孩子就低下头,看一遍那些钱——一沓厚厚的、坚韧的红色钞票,每一张都印着毛泽东头像,还有那个清晰的数字:100。一路上,他紧紧的捏着,每一次看它,心里就踏实一些。
        后来,他也想到过一些别的。
        例如那些挥之不去的烟雾,又想起卧室里一地的旅行袋,它们又大又重,像是一些河滩上的石头……
        有一些东西在河对岸,离他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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