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真要到那远处的海边去。我不过没有目的的瞎逛逛而已。我朝斜坡旁边的小村庄里走去。一只黑狗在一堵生满了龙舌兰的花岗石垒的短墙上朝我警觉的吠叫起来。但周围并没有人。我毫不畏惧的走了过去，黑狗胆怯的退到了一边，更加愤怒的紧盯着我狂吠不停。我穿过花岗石短墙上的拱形门，进到了一户人家房子边的老龙眼树林里边。这条横穿过村子的小路指引着我一会儿从人家的开满长春花，猩猩木和三角梅的院子里走过，一会儿又穿行在一条幽深而阴暗的布满青苔的巷子里，一会儿又绕过一座破败的门前长满昙花和仙人掌的小小庙宇。空气里到处飘散着院子边鸡鸭圈里发出的一股股鸡鸭粪便的恶臭。不时从那些在住家旁边搭出来的波浪纹蓝色马口铁顶棚的小作坊里传出机器的嗡嗡声。整个村庄里奇怪的是除了只有我一个人在闲逛外，根本就再也看不到另一个人影。我无意转到了村边的一家私人鞋厂旁边的杂货铺外面的广场上。我终于看到一个长相丑陋的老头正在门口打盹。他听到我的脚步声惊醒了，抬头盯着我仔细打量，他发现从来没有看见过我。我朝铺子前的老龙眼树下走去，那树荫下有几把供人休息的凳子。我坐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水来喝。
“你是新来的？”
我转过头去，老头居然能说普通话，我有点惊奇。他瞪大了圆圆的混浊的眼睛，张着镶满银牙的黑洞洞的嘴，像是在我身上发现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我只是“嗯”了一声。
“你老家哪里？”
“湖南。”
“在哪里做工？”
“就在山后面——就是你们村里嫁过去的阿盈那个村里。”我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个老头，胡乱朝前努努嘴。我对这种审问似的问题有点厌倦。
“阿盈？”
“就是山脚下开杂货铺子的，二十多岁的。”
老头点点头，眯着眼望着我，问：“你认得她？”
“我经常去她铺子里面买东西。”
“噢。”老头点点头，“她爸爸跟我系好朋友。他系家里的最小的女儿。但系命不好……”
“怎么了呢？”我好奇的问，看来老头很多嘴。
“她老公不好。找一个外地的女人，结过婚，那女的老公就把他打残废，跑了，人找不到。”
我盯着老头的圆圆的混浊的双眼，希望他把话说完。但他轻轻叹口气，又把话头岔开了。
“你不去看录像？”
“录像？”我弄不懂他说的录像是在哪里看，我把水重新放进塑料袋里，问：“那里有放录像？”
“你还不及(知)道？”老头伸出枯黑的右手朝不远处路旁边的一幢水泥抹墙的二层小楼指指。说：“年轻人没事都朝那里跑，那里有录像厅。”
“怎么没有声音？”
“怕人来查，悄悄在地下室放。”老头神色诡异的说，看见我一脸不解的样子，他嘴里露出一排镶着的银牙，笑了起来，又加了一句：“有戏（时）候放女人脱衣服的录像！”
他搓着手，激动得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但是我没有出声。
“你不去看？你这个小孩还不错！”
我仍不作声。我还在笑着。等我不笑了时，我便旁若无人的啃着我带来的一块油腻腻的肉松面包，就着瓶装矿泉水。我有一会噎住了。我又打开折叠水果刀，开始熟练的削一个热带大芒果。
老头盯着我，他好像在找什么话说。我假装无意的说：“怪不得我没见过阿盈老公，他是残废了。阿盈娘家在哪？”
“呶——放录相的那边过去第三间，门前有根木瓜树的就是。”
我点点头。我切开热带大芒果，一块一块吃完，又擦了擦嘴上的油渍和果汁，把水放进塑料袋里，然后问：“从这里到海边还很远吧？”
老头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望着我，问道：“你要去海边？”
我还是点了点头。
“要翻山才到，就从前面走过去。”
我起身朝阿盈娘家那边走去。我经过水泥抹墙的二层小楼门前，一个留着肮脏长发的干瘦的青年人倚靠在门框上，交叉着双腿瞄了我一眼。他嘴角粘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他看起来无精打采，一副无聊透顶的样子。我听到微弱的女人的呻吟声。
“喂，兄弟，不看录相？”
“什么录相？”
“港台的，日本的，都有。有兴趣就进来看看，便宜，五块钱。”
“等我回来再看吧！”
我回头看见那老头果然在盯着我看，我继续往前走去。
我经过阿盈娘家门前那根木瓜树下时，我回头向那山顶望望，鳞次栉比的房屋拥挤不堪，一层一层爬上山坡，在那顶上，那片红艳艳的夹竹桃篱笆后面，只看得见那一座房子的突出的顶上的阳台栏杆。
我带着阿盈穿过已经完全漆黑的窄窄的楼梯，我的脸上不时缠上蛛网。寂静的房间里有种不安而阴森的气氛，好像有着一双可怕的在黑暗中注视着我们的眼睛。我拉着她的手，尽可能轻轻的爬上楼梯。我们站在楼梯口昏暗的光线里，互相望着。好像已经不能认出对方。
“我刻下了你的名字。”
她不做声，她的眼睛幽暗深隧，闪动着不安的火花。
“我刻下了你的名字。”
我们从上面眺望下边的房子，全都沉浸在黑影里，只有璀璨的灯火透出高高低低的许多窗口。
“我刻下了你的名字。”
我听到微弱的女人的呻吟声。那仿佛已经很遥远了。
太阳很大。我依然穿行在山脚的峡谷里。一阵阵灼热的大风迎面吹来，我身上出了汗。我要找一个阴凉的地方歇一会儿。
我坐在一根孤零零的相思木下的一块光秃秃大石头上，脑袋里一片空白。我离那村庄已经很远了，我还能看见那山顶，似乎还能看见那火一样的一片红色，在太阳下霍霍燃烧……我该怎样对你说起这事呢？还是什么也不说，我挑逗过你么？我等待什么？我看见那只令人发毛的眼睛，那破碎的镜子里面的一只忧郁的盯着我的眼睛，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要写信给你说明，写点什么给你，真痛苦，这不可能，这本身就是荒谬的，可耻的，可是我感到了那升起的一种不可抑制的愉悦而隐秘的激情。这倒并不遥远，就在我身上醒了过来。
“我刻下了你的名字。”
我往后一倒，我伸开双臂，叉开双腿，躺在这块被星星点点的太阳光斑照得热烘烘的大石头上面。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我是哪一个？我走在哪条路上？我不知道。好像远方的季节，我不知道跟我何干？我经过了白天的长长的熬煎。啊，下点雨就好了。这烦闷的日子，焦虑的日子，我受够了。
雨在暮色里淅淅沥沥。大风呼啸，枝条簌簌飞舞，门窗也嘎嘎作响……铺子里却还亮着灯，没有人会来了，门已经关上了。阿盈还在专注的穿着珠子，我站在她身边，似乎饶有兴味的看着她没完没了的熟练的穿着珠子。
“你不会闷？”
她会扭过头来盯我一眼，继续不停手中的活儿。我的手臂——我的手臂伸出来，围绕着她的纤细的腰身。她一动也不动，依然全神贯注的穿着珠子。雨点打击着屋顶，风刮过屋外老榕树的枝叶。有点冷。我呼吸急促起来，我的嘴唇先是落在她刘海覆盖的平滑的额头上，滑下来落在她的柔软温暖的眼睑上，落在她的细腻光洁的脸颊上，落在她灼热湿润的双唇上。我粗暴的解开她的衣扣，手像蛇一样在她胸前游动，轻快的掠过她光滑的肌肤。她颤抖着，她手中的珠子撒了一地，圆滚滚的珠子滴溜溜满地乱转，到处都是。
灯熄了。
雨声和风声远去了，只有微弱的女人的呻吟声。
“我刻下了你的名字！”
“我刻下了你的名字！”
在地上似乎还在回响着旋转不停的珠子的滴溜溜的声音。
灼热的大风猛烈的吹过峡谷。老相思木簌簌抖动着，投下晃动不停的斑斑点点的影子。我昏昏沉沉……
我醒过来时，我觉得口干舌燥。我拿出瓶装矿泉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完。我发现太阳早就落下山去了。一群鸟儿从我头上无声无息的飞过，向远处的村庄那里飞去。我看见那山顶已经隐没在一片灰白色的暮霭之中。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房子都好像是一些风吹即散的阴影。天空里有稀稀朗朗的星星出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我爬起身来，浑身酸痛。风依然很大，老相思木还是抖动着，像是个寒冷中直哆嗦的人。我跳下石头，我朝归路急急忙忙的赶回去。
我又经过了阿盈娘家门前的那根木瓜树，我下意识的望了望山顶，已经有稀稀拉拉的晚灯在山坡上闪烁了。那山顶的夹竹桃篱笆这时笼罩在了一种铅灰色里。阳台栏杆看上去模模糊糊的，差不多只是想象中的事物吧，很不分明了。
我又遇见了那个家伙，在水泥抹墙的二层小楼门前，但他正坐在一张小桌边吃晚饭。他望了望我，没作声。我很快就走了过去。
我没有看见老头。
我像是穿行在迷宫里，狗吠不停。
我又站在了夹竹桃篱笆边。风声。有一刻狂暴如呼啸。我额头上有汗了。我穿过篱笆，望着山脚下的铺子，在华灯初上的时分，那里看上去很安静，有种等待的氛围。她还在吗？我沿弯弯曲曲的山坡路下去，一块块草窠里的白色的石头都似乎是惊慌的羊群，在我身边往后退去。月亮巨大而发黄，有时被云彩遮住，光线正迅速变得昏暗。
我气喘吁吁的跑进铺子。
阿盈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她惊讶的望着我，显然她还在穿着手中的珠子。
“干吗？跑得汗都出来啦！”
“有人在追我！”
“谁啊？”
我咧嘴笑了，我朝山上指了指，说：“那山上的女孩！那个阿娟啦！”
她也笑了。她低头一面穿着珠子一面说：“你看见她了？”
“看见了。白衣白裙。”
她又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脸上有点惊恐的神情，她嗔怪的笑道：“别乱说啊！怪吓人的！”
我到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来，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我双臂靠在柜台上，对她说：“真的，我到她的房间里去了。在墙上，我还刻下了你的名字！”
她奇怪的笑着，还在穿着手中的珠子。并不看我，好像没有听见我刚才说了什么。
我绕过柜台，窘迫的站在她的面前，我下意识的伸手从裤袋里掏东西。
“我刻下了你的名字！”我嗫嚅着，脸上热辣辣的火烧一般，这里真安静啊，这一刻，我这句话似乎都在墙壁上嗡嗡回响。
外面，大风呼啸，枝条簌簌飞舞。门窗也嘎嘎作响……
她手中的珠子撒了一地，圆滚滚的珠子滴溜溜满地乱转，到处都是。
她紧张的盯着我。她慢慢站起身来，战抖着，望着我，结结巴巴轻声地问：
“你，你，你要……”
我要什么？我忽然感到脚步沉重，我一手手中握着打开的寒光闪闪的折叠水果刀，另一手迟疑的，几乎是漫不经心的拿起柜台上面摆的一个热带大芒果。我沮丧极了。
“我要削个水果吃。”我说。
1997年初稿，2015年11月誊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