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柒拾贰

发布: 2015-10-22 09:15 | 作者: 黎幺



        所有的梦都以某种形式影响未来(从未到来),在昼与夜同时出没——仿佛火焰和灰烬——的灵台方寸山,此时的梦和彼时的现实像一条黑鱼与一条白鱼,在他的双眼中相会。梦的文本体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特殊性,做梦的人身在其中,又置身其外,既非作者,也不是读者,他拥有(完整地封存)它,但却作不了它的主人。
        和尚来到孙的梦中,讲一种让他似懂非懂的语言,孙曾经熟悉但久已忘记。他端坐在地,一动不动,否认自己作为动物的天赋。他吃得极少,喝水时慢条斯理,仿佛只是心不在焉地饲养他体内的饥饿艺术家。
        第一个梦境:五个蒙面的盗贼,像夜晚伸向和尚脖子的五根长眼睛的手指,孙像是一个噩梦中的变态爱人,挥舞着如阴茎般伸缩的棍棒,将他们捣得粉碎。在战争游戏中,魔鬼也是羔羊。
        最后一个梦境:躺在石头上的图书馆,一个庞大的文献装置。只有风翻阅所有,知晓一切。
        (必须另外提及他的飞行,那使他既像精子,也像彗星。)
        孙的下一个课题是变成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在这层意义上,他需要被底片化,需要与自己互补;他不再作证,不再目击;他是一个睁眼瞎,将自己全权交给道听途说。他接受一切形象被诉诸语言时的弹性,将一切人为的改造视为其自身的潜力使然。他通过“信”而变,正像一条白龙通过吞食白马而成为白马——白马非马,但世上没有真正的白马,也没有真正的白。这种吞食让他重新出生,重新成为自己的母亲。
        他变老:作为一名时间的旁观者,他永远不可能看到自己的衰老。老,就是那种“被冻成冰的火焰”,非得攒够足量的白发才能点得着。那是在某年,不可能有一个具体的数字,那是春季,无特征的冷暖交替像一把剔骨刀,大地柔软如嫩绿的牙床。在孙的头顶,神秘像一朵私有的云。他充满预感,仿佛一盏挣扎着启动的电灯,颤栗着,等待着一道贯顶的雷电。他察觉自己与泥土的亲密关系,操心来处与去处,像一轮长着猴脸的日头,在两个谜团之间划出一道抛物线。他计算着自己何时升起何时下落。
        你老啦。还是那个樵夫,还是那座不存在的独木桥,他唱歌,他在微笑,那代表在他的嘴角间能看到一条候鸟迁徙的路线。孙回到开始的地方,接受检阅,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在长期被用于阴影陈列的树林里,黑夜会待得更久一些——事实上,它从不结束。傍晚来临,无人察觉。他们的影子淡得像一缕轻烟。受惊的马儿对着新月嘶鸣,像一些巨大的兔子,在林子里上蹿下跳。从某个不知其所的方位传来郊狼半像笑半像哭,听起来既滑稽又邪恶的嚎叫声。野性的、驯顺的动物汽笛在各处拉响。
        樵夫说,你老啦。五百年和唱一首山歌的时间,孰长孰短,谁说得清。
        其余的34种变化一并构成了一场超现实主义的舞台表演。孙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画家,在自己的身体上作画。建在鲸鱼骸骨里的龙宫不是一座水族馆,倒像一个巨型的海鲜市场;天宫则坐落在一千年的供奉形成的香烟大陆上,由一系列被梯级、走廊和天桥所联通的古典造型的宇宙飞船组成,大半给云霞遮蔽去了,只显露出许多雕梁画栋的碎片。两艘幻觉航母被中国画的意境缠裹成两团云遮雾罩的巨蛹,包含各种拼贴的生物和臆造的泛灵现象,神仙像沙子一样多,还有数不胜数的专有名词。没有实指的话语像没有身体的翅膀,危机不是无法起飞,而是不能落地。
        孙支楞着脑袋,想象着,以无法塑造的材料来塑造,像一个用水制作雕像的人。扮演一个神圣的丑角,捉弄一切庙堂之上正襟危坐的神祇。他以天马行空的变化使事物增殖,以一种自导自演的乱伦挑拨天上地下的权力神经。他变一种形似飞虫的生物药剂——也许太小了,从未被留意,没人说得出它的样子更像蛾蜢还是苍蝇,但它的药力足以放倒神仙。他变长有六个耳朵的说谎家,他变鹰嘴狮身兽,变沉默的斯芬克斯。他变四片海域的四种龙,他们的鳞片被充当棋子或球衣,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势力范围。他变年画里扁平化的麒麟、朱雀、玄武和白虎。他变一只吃掉天空的葫芦,变衔石填海的倔鸟。
        越是变化多端,他就越为自己的黑夜状态——一面睁眼瞎的镜子,在光里暗自熄灭了——而感到难过,像一本无知的百科全书为无法阅读自己而感到难过。
        他变出螺丝和螺母,变出轴承与齿轮。变出机器,变出所有跌落在尘世的巨人:盗火的种族在盘古、夸父和女娲的尸骨上耕作,让所有山和树跪下来,让天空在地平线上垮掉。变出制造新兴魔鬼的铸模,变出一味哀鸣的铁鸟。变出排除异己的白云和紧密团结的乌云,变出可以乘坐的雷电,变出“长翅膀”的母语。他变出巨大的金属节肢动物,与长有一千只眼睛的陆地方块兽两相对峙。变出让神力黯然失色的逻辑。他变出倒掉的三座大山,花果山、灵台方寸山和五指山,他的襁褓、学堂和坟墓。
        那些山峰就像神明的头颅。携带着日出和日落,携带着倦怠的红。
        不再被归于伟大一类。
        如同被投进时光里的石子,渐渐小了……没入什么当中去了……
        对于一名主人公而言,他的出场,或许太晚了。当代,一个上班族,在腋毛和头发里秘密地收藏着最后两根具有魔力、能够变化的猴毛。他那最后两种可能性,他那未知的开花与结果。他从不去触碰它们,但对于它们,他有一种古老的确信。
        他写作:“在云遮雾罩的地图上,鬼王舞动着手中柔化为绫罗的比例尺,以水刀腰斩了这座城市。”如此这般,他的生命有了一个处所:被幽灵化了的上海。他在这座城市之中,在它的六面体丛林中,被它凌厉的河流刀剑加身,但他并未在它的方言里。语言是唯一真实的边界,刻在上海的空气中。从一个刑堂的意象中,他做出如下定义:“上海,一个浦江的刀下之鬼。”在这里,他不无自得地将自己看作一个病人,一个对活着过敏的人。也可以说,他对梦过敏,因为他活得极不清醒。他在浦东和浦西之间来回奔波,像加入了一个循环往复的对局。因此他的故事,如果他有故事的话,可以命名为“一枚棋子的自我排除”。
        他乘坐地铁转49路下班回家,车停停走走,道路的一再重复让他的到达像某种连续折叠的结果。街灯全部亮起(他从未注意到这是怎样发生的),像瑶池仙女发光的乳房。城市是窒息的土地——一种假死状态,灯光不同于火焰,没有什么会从中一跃而出。一路上(一生中)他昏昏沉沉,睡睡醒醒。他在私下里玩弄时间——无论何时,只要他躺下,就立刻身处午夜的内部。那姿态仿佛在等待一个来自古代的自己,跨着一匹和黎明同色的马。但他无法与之同骑,看样子,若想离开,他便只能乘坐一部与夜同色的车,以如此暗渡陈仓的方式。车在那时——语言的童年——还是一个名词,带有身为物的惰性,此时却是一个强势的动词,不可能驾驭,他只能被卷入其中。
        那种被名之以梦的飞行,还被允许吗?
        2012年的夏天,他在中途下了车。一只脚踩在公共汽车的门梯上时,他有片刻犹疑——他明白,一切犹豫都是无法聚拢的云,是未及形成的预感。从杨高南路到东明路,途经建材市场,空气里飘着许多尚不存在的房子,像隐喻。家乐福超市正在装修外部墙面,他在脚手架下遭遇一个眉毛长过头发的流浪者,他们眼神交锋,以彼此的相像给对方致命一击。他若无其事地扭头离去,但对一切心知肚明:通过不经意的对视,他们之间进行了某种一次性的、不能反悔的交易。
        布满血丝的眼睛给了他一种自怜的,风尘仆仆的目光。在上海,到处都有血红色的、大得不正常的眼睛。但没有妖精,城市只接纳机械幻觉,肉身必须承受真相的部分。这是一项巧妙的分层过滤技术,上海,就是一部表现上海的电影,银幕上空无一人,人都挤在漆黑的观影厅里。他手捧着在地摊上买来的一小盆绿萝步行回家。在他的盘算中,它的生物性能是次要的。他使用它的引申义,将之作为一台风水机器的部件,安装在某个方位,服务于某种说辞。他一向不太信这些,但也没有什么更加可信的。他需要安慰,需要一种蛛网般的格局,让他只保留最小范围的机动,蹲踞在世界的中央,像一个被层层护卫的“将”。
        他不开灯,不关窗,等着夜对他展开,那是一种天文意义的展开。在宇宙沼泽中遍布质地柔软的,缓慢爆破的炮火。它们的美是夜的重负。
        他的房间很小,他几乎将它穿在身上。但在黑暗中,它有着惊人的辽阔。他们之间有一种古老的关系——在穴居的年代,人们因为被洞穴忘却而消失。他的存在太微弱了,只是一股提示性的气味,是房子的一个记忆。床是唯一的实在,像一个望不到大陆的岛屿。他向它的深处退去(独自一个的人潮),只留下无法自行闭合的耳朵,像两只被撇在沙滩上的海螺。
        枕头里藏着一个声音剧场。他在耳边徘徊了很久,不愿进入,也不想离去。那些被棉花捂得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和犬吠声,像故事的流沙,无声地——以非声音的方式——渗透进来,慢慢地堆积成形。起初一段时间,他觉得享受。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雷达(或者一头驴),被来自不同方位的声音牵着一起旋转——“方位”这个词使他总是处于大大小小的盒子之中,仿佛他的房间具有弹性。空间像块布,被“此起彼伏”撕扯,渐渐地兜不住意义。撕破的帷幕背后,是一个以子弹的速度飞行的口技表演者。
        沙的戏剧在一瞬间溃散了。
        大兴土木的硝烟从他的背后升起,“家园”的硬化在他的肉身上留下一个个坚不可摧的猴岛。花果山的城镇化已接近完成。他躺着,异常平静,像一个庞然大物,像一条睡着的鲸鱼,像世界,默不作声地清点着脊椎部位的痒处和那里新近建起的、骨刺般的万达广场和全玻璃墙面,有一百五十间办公室的中央商务区。昔日那些上蹿下跳的猴子伐倒了树,仿佛想要借此砍掉耻辱。但这种平面化的清剿始终难以奏效,下树的日子仍遥遥无期——真正的丛林是一种不断通往深处的勾连,一棵树的树根接着另一棵的树梢,树树无止境。 
        他拔掉第七十一根猴毛,金黄色,带有皮屑的气味。他写作——他想做第三个写出“变形记”的人?在写作中,他变成时间。这几乎不能被视作一次变化,在他的身体上布满了那类可以称之为“逝痕”的东西。他在家里走几步,到处都有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他躲起来,像一只鸵鸟,想把世界藏在时间找不到的地方。但作为尺度的时间和被度量的时间,并非同一个,它们的关系就像一匹烈马和一条套马的绳索。他没能拴住自己的孤独,让它信马由缰地带动一切走向老年。
        他写道:“老人,是失去了法力的神仙。”
        他睡去,把钟拨停。菩提老祖,一个眉毛长过头发的老人,从云端跌落下来。“无知是一个永恒的黑夜,一切还没有对你显现,”一边下落一边死亡的老人对他说,声音刚一出口就立刻被风吞没了。孙这才察觉自己根本连一个数字都没有读完。哪里来的什么上海?他还在灵台方寸山的山脚下,作为一个樵夫,等待下一只猴子。那条唯一的河流,那条长在他身上的河流,就在脚边流淌着。
        最后一次变化是一个意外。猴毛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脱落了。
        他变身成为“不可名状”。
        变化完成后他醒过来,第一时间感到口渴。出门买可乐的时候,他将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用手指轻轻把玩着揣在衣兜里的三颗玻璃珠子:日、月,以及夹在中间的那颗布满山与树的星球。
         
        2015年3月15日初稿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