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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欧文太太

发布: 2015-5-07 21:53 | 作者: 陈谦



 
        胡力文革后回城,因照顾重病的父亲,错过了前几届高考,后来进了羊城大学实验员班,留校成了化工原理实验室的实验员。他平日里一门接一门地旁听着本科课程。几乎是一张白纸的丹文,喜欢听胡力的青春故事,更爱听他悲凉的手风琴声。她在那个暑假里,总是泡在胡力的实验室里。第二年早春,丹文不顾家里的强烈反对,报考了华南理工学院的研究生,去了广州。到了那时,为了尽快在人生里追回一程,胡力决定直接申请去美国读研究生。他们编造了一份胡力的本科成绩单。胡力考下托福和GRE后,由他在香港的亲戚做经济担保,申请到美国新泽西大学的录取。正在这节骨眼上,丹文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背着胡力去做人流,术后的大出血让事情败露。因丹文已临近毕业,学校只对她做了留校查看的处分。丹文却觉得无颜见人,连到手的学位也没拿,自动退学后漂在广州。
        “那真是我人生的最低谷了。随胡力去美国,成了前程里的一丝曙光”,丹文自语般地说。胡力临行之前,领着丹文去办了结婚登记。
        胡力在美国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就读下了环境工程专业的硕士,转学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攻读博士。为了省钱,也为了看看美国,在那个冬天里,胡力在风雪中一程程地坐着“灰狗”,从新泽西去往西雅图。而丹文的探亲签证却屡屡被拒,她的情绪变得十分不稳,经常给胡力打对方付费电话哭诉,要求胡力中止学业回国:“为了爱,这是值得的”,丹文哭着在昂贵的越洋电话里反复说。胡力说:“我可以回去,但不是为了你说的那个爱。你的爱,就像一把刀爱它割出的伤口。”事情到了这份上,胡力再没有实际行动。他接着换了电话,并通过律师发来离婚协议书。丹文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时候心情平静下来。健康地到美国去,要胡力当面给她个解释,成了丹文生活的新目标。
        丹文的故事,在我们到达华盛顿州斯波坎时告一段落。我要从那儿再转一趟车回我所在的莫城。而丹文要去往城里的大学寻找胡力。我们站在候车大厅里道别时,丹文忽然问我想不想看看胡力长什么样。我没有忍住好奇,点了点头。丹文伸手去军棉大衣里掏照片,竟掏出一把很小的勃朗宁“掌心雷”手枪,很快地又塞回另一兜里。“你有枪!”我失口轻叫。她拍我一下:“防身用的,嘘!”  她接着拿出一张过塑的彩色照片递给我,我没有想到,那竟是我的房东逸林。照片里,逸林穿一件色泽很新,却没有领章的军衣,额前的长发扬起几缕,带着英勃的孟浪,跟如今终日若有所思的逸林大不一样。
        我强抑着心里的震惊,将照片还给丹文。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丹文说的属实,那么逸林牵涉其中的还不仅仅是情事。他伪造学历那档问题,很可能会毁了他在爱大的前程,甚至他将来在美国学术界发展的前程。当然,那也许不是绝路。美国是如此现实的国家,逸林凭自己在美国的一贯优良业绩,也可能会逢凶化吉。可其间会有多少的沟坎、变数,只有天晓得了。我让自己镇定下来,劝她若到城里找不到胡力,就赶紧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未来才是我们活下去的理由,”我学着书本上的口气说。丹文点点她右手腕上的那狐狸刺青,冷笑一声:“瞧你说得多轻松。我只有亲手将它抹去,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听说他都当上教授了。他拿到来美国的签证那天,跟我说:’我成了一个新人了’。我要让他明白,如果一个人选择了做坏人,他将什么也不是。我甚至只用花一张邮票的代价,向学校告发他伪造学历的劣迹,就能让他建立在谎言和我青春血泪上的大厦轰然倒塌。我来美国后看到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被负的女人,直到杀掉了负她的男人,将那男人的睾丸压成一对耳环,天天戴在耳边,她才获得了解脱。这个故事让我哭了——”丹文说到这儿,见我脸色大变,马上很轻地一笑:“瞧你吓成这样,我在讲故事呢”。
        
        按丹文的意愿,我们彼此没有交换联系方法。“如果有缘,我们就还会相见的。”  她倒退着走出几步,像想起了什么,忽然站定下来冲着我叫:“你也帮我留意你们学校,看那只老狐狸是不是在那儿,”说到这儿,丹文突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手枪的样子,朝我站立的方向一点:“你如果见到他就告诉他,我在找他。”她说完,没等我回话,转身径自走了。
        我在那个夜里,带着深深的焦虑回到莫城。逸林和许梅的房里一片死寂。我悄悄地从侧门进到了我租住的那依坡而下的半截地下室。我非常疲倦,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迷迷糊糊地翻来覆去,隐约感到窗帘四周有了天光时,才迷糊过去。一觉竟睡到了第二天近午。起来匆匆梳洗之后,赶忙往楼上客厅跑,想马上见到逸林。
        客厅里非常安静,我绕到餐厅,一眼看到逸林压在餐桌上的字条——阿兰:许梅母亲在加州摔断了腿,她已飞去。很抱歉,太阳谷之行只能取消了。我实验室里有些事还没弄完。你先好好休息一下,见面再聊。——逸林
        我失望地收起纸条,转身走回自己屋里,忽然电话铃声大作。我拿起电话,那头传来丹文冰冷的声音: “真是老天有眼,怎么就让我碰上了你呢?” “啊,丹文,你在哪儿?”丹文在那头冷笑一声,说:“他居然还改了名字!太荒唐了!可狐狸再狡滑,也躲不过猎人的枪口。只要他还在喘气,我就能嗅着气味找到他!”我未及反应,丹文在那头又说:“一看到他的照片,你就吓成那样,我怎么能错过这条线索。哼!他很快就要混上终身教授了?可他是心虚的,你看他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听丹文的口气,仿佛她就站在我身边,正在给我指看逸林的照片。我汗毛倒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快快地扫了一眼我的屋子。“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它造成的伤害,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历史,放下它吧!”我将手摁在胸前,想让急速的心跳慢下来,断续地说。
        丹文不耐烦地打断我:“如果你不作了结,历史不会自动断裂。我必须走了。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所有跟我有关的事情,都是你的一个梦境,你最好忘了它。”说完,她在那头就将电话给掐了。我顺着床沿滑坐到了地毯上,手里的话筒传出空洞而寂寥的嗡嗡声。胃有一阵短暂的痉挛,到了这时,我觉得至少应该让逸林知道丹文已经来到莫城。
        那是没有手机的年代。我一遍遍地往逸林的实验室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冒着雨雪,焦急地在小城里转着。圣诞节即将来临的大学城里一片静谧,我不时停下来抹抹脸上的雪水,印证自己不是在梦游,直转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才往回走。逸林家门前自控的圣诞彩灯已经亮起,可逸林还没有回来。
        风雪开始大了,呼呼的风声,拍打着门窗。偶尔听到楼上客厅里的电话响几下,然后重新陷入长长的死寂。在风雪中跑了一天的我,很早就倒下睡着了,却一直无法睡踏实。直到下半夜听到了车库门开启的声音,知道逸林回来了,我才妥贴地入睡。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匆匆洗脸刷牙,换了衣服就往楼上走去。在通到二层的楼梯上,与神色凝重的逸林撞了个正着。他朝我点点头。逸林看上去好像瘦了一圈,眼睛都凹了下去,眼圈很黑,手里提着个小旅行箱。“逸林,我……”,我刚开口,就被逸林立刻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你只是房客,什么也不知道”我正要再说话,逸林一摆手,恶狠狠地说:“别的不用再说了”我呆在那儿。逸林往上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很轻地拍拍我的肩膀:“我马上飞加州。许梅母亲病危了。这里没有你的事,好好过你的生活去吧。”他转过身去,急步走进车库。我趴在起居室的大窗边,看着逸林的车子滑出车道。他那吉普的车身非常脏,满是雪泥飞溅留下的痕迹,象是在雪地里长途跋涉过的样子。
        丹文和逸林应该是见过面了。丹文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吗?她现在在哪里?这样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缠成一团乱麻,令人抓狂。我只得出门去找系里的中国同学打牌吃饭,直到夜里十点多钟,因不胜酒力,被同学送回家中。
        我斜坐在椅子里,喝着解酒的茶。屋里静得令人害怕,我拧开电视,漫不经心地看向屏幕。这时,镜头一个切换,画面上出现了一辆陷在莫城郊外湖边狭谷雪中的车子。记者说,因为下大雪,通往这个谷地的路是架了封锁栏,今天下午几个到这一带越野滑雪的年轻人,看到了车子后箱盖边飘着的红色围巾,才意外地发现了这辆车子。“红围巾”这个词,一下抓住了我。我跳起来,凑近电视机看。电视镜头摇近了,那是一辆老旧的棕色Toyota SR5双门小跑车。那条被车后箱盖夹住、在寒风中飘摇的红围巾,是那么的眼熟。镜头拉得更近了,我看清楚了围巾两头中国灯笼式的须结,这分明就是丹文脖子上围着的那条!
        血冲到脑门,一阵眩晕。电视镜头转到车厢里。车子的方向盘、仪表盘和座椅下,有一些由血冻成的红色冰块,前车窗上,还有些血点。电视里又说,由冰血的状态看,应该是打斗后草草处理过的现场。消息来源指出,这是一辆拆下了车牌的旧车,警方呼吁知道线索的民众报案。我跌回到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双手震颤着握到电话上,很快又放开了。看来丹文出大事了。是自杀,还是他杀?丹文如果死了,她的遗体在哪里?我屏住呼吸,感觉到身体绷紧起来,有股内力,在身体里游走,马上就要将我的身体撕裂开来。
        当天夜里,我发热病倒了。躺着病床上,我最大的挣扎是该不该给警方打电话。整个事件带给我的震惊,让我失去了对各种细节真伪的判断能力。因为自己的率意而引来了丹文的这一教训,让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过敏。以往听过的美国司法制度的瑕疵给当事人带来的伤害,被我在脑中无限放大,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对整个事件和各当事人作出理性的思辩时,我选择了沉默。
        在那个寒假结束之前,我决定飞去硅谷,投奔在那里的表姐。离开之前,我一直没能联系上逸林夫妇,只好将房租和钥匙留下。我在圣诞之后,婉拒了来自蒙大拿大学冰山分校提供的教职,留在了加州明媚的阳光里。那是长年无雪的地方,它隔断了我跟寒冷的联系。
        只是丹文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看到她光着双脚,在漫天大雪里奔跑,头发散开,最后仰面倒下。我总是在雪地漫出一片血红时惊醒。我再也没跟逸林、许梅联系过。早些年,从爱大来硅谷的同学那儿听说,逸林和许梅都先后顺利地拿到了爱大的终身教职。逸林发展得特别好,拿到了美国国家科学研究基金一笔数目可观的环保基金,拥有了自己的实验室,成了爱大的名教授。我忍不住想,看来当年丹文是还没来得及去告发,就遭遇了不幸。有时我又会想,当年就算爱大校方收到了丹文对逸林的揭发,逸林也未必就前程尽毁。美国之所以伟大,正是包括它永远给人机会,甚至第二次、第三次或更多次的机会。我也曾不时会查一下莫城警方的消息,却从没有获得那个红围巾血案侦破的消息。我也不曾在北美中文媒体上看到过任何相关的消息。我慢慢接受了丹文人间蒸发的事实。有时从梦中惊醒,我甚至会像自己曾看过的心理医生那样,怀疑我自己的记忆。我真的见过那个叫丹文的中国女子吗?她真的向我讲述过那一切?那会不会全是我的幻觉?
        直到离开莫城五年之后的一个中午,我在硅谷一家中餐馆里等着朋友们一起吃午饭,随手翻看当天的北美读者最多的中文《世界日报》,突然看到一道黑体标题——“亚特兰大华裔男教授陈尸旷野;警方呼吁知情者提供线索”。对这类新闻下意识的敏感,让我一口气读了下去。说的竟是时任亚特兰大一所私立名校教授的胡逸林的遗体,在亚特兰大郊外高速公路边的花生地里被发现。报导说,死者身上并无明显外伤,现场也无博斗痕迹。那报导很短,有一处久久的抓住了我的眼睛:死者遗体身上盖着一件老旧的军色棉大衣,但他的家人和朋友从来没见他生前穿过它。目前警方正在展开调查,希望有线索的民众与警方联系。我之前并不知道逸林已经转到了亚特兰,这时突然看到逸林曝尸南方旷野的消息,非常震惊。我拿起报纸,强迫自己将报导又读了一遍。逸林为什么离开了已经拿到终身教职的爱大?他到底扛不住内心自责的煎熬,终于做了自我了断,追随丹文而去?但这显然不大可能,他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的风浪,不可能在功成名就的时候做这样的傻事。这里面的隐情,应该跟那件神秘的军大衣有关?它竟然盖在他的遗体上,这个意象,让我打着哆嗦,抬起头来,看到漫天雪花。我连忙离座去到卫生间里独自揩泪。这么多年来,虽然我从未再跟逸林夫妇联系,但我从不曾忘记,他们曾经是我最亲近的朋友,帮助我度过了在美国留学时代最初的艰难。我为逸林的离去感到了深切的悲伤,也为自己未能阻止这样的悲剧发生感到深深的痛心。再出来时,满桌的人已经到齐。大家热闹地说笑寒暄,没人注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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