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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有多远

发布: 2014-12-18 17:53 | 作者: 袁劲梅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第一句情话。如同听到“爱人,你是六月里初开的玫瑰”一样让我醍醐灌顶。我当时就把马木匠爱了个片甲不留。马木匠还脸红,拉著我的手,既不敢握,又不敢亲,劈哩啪啦拍了几下。
        以后几天,我们几个想兴办实业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躲在一排排还没上红漆的马桶后面,讨论到上海塑料马桶厂去的计划。那种激动和虔诚就像戴小观他们想去瑞德大 学;我爸我妈想往延安一样。年轻的心都有一样的自信,凡那样的心想往的地方都一样神圣,只是被向往的“地方”可以因时因地不同。
        我请了两天病假,旷了一天工,跑到了上海。上海的高楼是旧社会达到的水平,离我们太遥远,我们要的风景只是人家的塑料马桶盖。等我像唐僧取到了真经一样, 抱著个塑料马桶盖回来,马桶厂有一半的工人正在拿疯子唐会计开涮,他们用马桶搭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台子,哄唐会计上去唱歌跳舞。台子一塌,唐会计掉进马桶堆 里,他们就笑得前仰后合。突然有人叫了一声“窦厂长来了!”他们又作鸟兽状散去,好像谁也不是当事人。这让我一下子很失望,换不换塑料马桶盖其实没什么 用,这群人反正是换不了的。就是家家户户都换上了抽水马桶,来拉屎的还不就是这些屁股。
        唉,看样子我们的落后也不仅仅落后在拉屎的方式上。我们的活法还在阿Q 水平,见了小尼姑就拧一把,见了赵老爷子就成了孙子。窦厂长就是我们这个小小“鲁镇”的家长,应该叫他一声“窦老爷子”。他把汗衫卷到胳肢窝下,敞著肚皮 在厂子里转悠。他看也不看我抱著的“真经”,推了我一把:“鬼混够了,回家啦?我天天在厂子里讲:现在社会治安有所抬头!你们就是不听.....”
        疯子唐会计从马桶堆里爬出来,用唱苏州评弹的调子指著窦厂长唱:“窦老贼,我要叫你明天就得那——子宫癌——死!”窦厂长挥挥手对我说:“把她带走,不能 干活就回家养著。”我拖疯子唐会计走,疯子唐会计扭过头,继续用唱评弹的调子骂道:“我家良人的尸体还停在床上,你就睡了我的身。答应给我的棺材板子,却 进了你窦家的祖坟!”
        大家把唐会计叫“花痴”,本没有人拿她的话当真;但是,没想到,她骂窦厂长的这些话,不久就都成了窦厂长贪污腐败的证据。窦厂长倒台了!他倒台,不是因为 我们运动嬴了,是因为他送给了区长乡下的妹妹一个坏马桶。我们江南乡下女人结婚都兴陪嫁一个红马桶,里面要装红鸡蛋,意思是:胖媳妇(红马桶),多子孙(红鸡蛋)。 那个坏马桶在区长妹妹的新房里突然漏屎漏尿,臭气冲天。区长妹妹一哭一骂,区长就对窦厂长动了怒,把这事上升到窦厂长的不忠,因为窦厂长在此同时送给副区 长一车好木料。区长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的“老祖宗”。只有他想整顿“老爷子”的“社会治安”,“老爷子”的“社会治安”才能永世不得抬头。
        只是那个臭马桶的故事,还真是我们“改革马桶盖运动”中的地下活动。这是我唯一可以向戴小观炫耀一番的业绩,达到我爸“炸花楼”的水平。干“恶作剧”是我天生的本事。我们本来是一些草芥小人,要做什么事都难,我们年轻又能怎么样?在那样的宗族关系中,最多也就只能当阿Q, 对著赵老爷的后背骂骂娘。做臭马桶,是我在背后骂娘哩。我让马木匠替我在十个马桶底上各打一个洞,我用河泥和石灰把洞堵上,然后,用二十倍的精心把这十个 马桶漆得又红又亮,个个都是红红的大姑娘,人见人爱。这十个马桶是我的十颗定时炸弹,凡我们不喜欢的“老爷子”“老祖宗”来要马桶,我们就送一颗“炸弹” 过去。炸在区长妹妹家的那颗,是十颗“炸弹”之一;还有一颗炸在了居民委员会主任家。这十颗“炸弹”用到我考上大学时,还剩三颗,我全送给了马木匠,我 说:“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窦厂长一倒,我们的改革运动也随之彻底结束。新来的顾厂长是个女的,文化水平在“马龙”和“马桶”不分之间;对“办实业”的理解是“做买卖”。她说:“改 革马桶盖的事,就让唐会计管去。没你们的事。”她一上任就用批判窦厂长的运动压倒了一切。厂里七八个女工向顾厂长哭诉,窦厂长调戏她们,不跟窦厂长先睡一 夜,她们就得不到证明去领结婚证。这些故事倒是惊世吓俗,中国一个小小的马桶厂厂长,居然手里也有欧洲中世纪黑暗时代神职人员的“初夜权”。“人”在这 里,要读成“忍”。窦厂长那个“老爷子”威风可是赶得上“江南织造”!顾厂长让唐会计把这些控诉整理成文件,让我们全厂工人学习。
        自从扳倒了窦厂长,唐会计的疯病日日见好。她整理的控诉文件声情并茂,没有逻辑,篇篇以一句:“窦厂长调戏过的黄花姑娘可谓车水马龙”结束。顾厂长在其后加了一横批:“车水马龙”就是“抽水马桶”的意思,窦厂长拿我们工人阶级的女儿当“抽水马桶”!
        
        我的十七岁,过得俗不可奈。既没有参加罢工,也没有面对警察,几颗“定时炸弹”炸出来的都是秽气。“和平”和“正义”像两个仙女,金发碧眼,躲在安徒生童话里,与我们的小天井不在同一个时空。
        戴小观吸收了美国人的大度,对别人总是持肯定和支持态度,他把我十七岁的故事定义为“要求民主”。这就像我们的顾厂长把“车水马龙”定义为“抽水马桶”一 样,很有创造性!只是,我们的小天井供不起“民主”这个大苹果,我们这些小民,也不要做什么主,我们只要能做好梦就行。可惜我们的各色“好梦”,折腾到最 后,不过就是被“老爷子”、”老祖宗”、“老佛爷”、“老军机”拿到手里去,搞我们大家庭里的明争暗斗。
        我当年可没有戴小观这么大度,我在马桶厂的种种失败都是我嘲笑我妈我爸的理由。我嘲笑他们的“革命梦”长做不醒。咱们马桶厂的工人,个个都是正宗的“人 民”,什么“主义”在他们哪儿都要落实到吃饭、拉屎、生儿子上。我说:“爸,我们戴家过去的实业不是办到大机器水平了嘛?你怎么就上了我妈的鬼当,要砸了 家当搞共产?弄到我这辈上,想从马桶盖做起还做不成?”
        我爸说:“旧社会你没过到,你不懂。过去的上海租界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戴家借著洋人的力,办了一些实业,那也是明著受洋人剥削呀,要不你爷爷怎么会突然转回老家去办教育?”
        我妈对我叫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叛徒’?!又坏又自私。戴家的反动根子怎么全长到你身上去了?!”
        他们过到的社会叫“旧社会”。房子旧?关系旧?人旧?制度旧(私有制)?他们建了一个社会叫“新社会”,房子旧、关系旧、人旧、制度新(公有了)? 他们那一代人到底要什么,我也搞不清。山不变,水不变,人不变,光换了一个新制度又能怎么样?我只知道他们折腾出的好事,就是把个国家弄得那么穷,连个 “塑料马桶盖”也能成为他们后人的理想。我说:“妈,您也不必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扔给我一条绳子,我马上就上吊自杀。我正在黑暗的旧社会里过著呢。 您二位那个‘旧社会’再旧,还能有我们马桶厂旧?窦厂长要再迟几天倒台,他就是黄世仁,我就是喜儿。”
        
        后来,突然有一天,日落沙明天倒开,兴办实业的蓝图就像我父辈们盼望的新政权一样从天上掉来了。他们那辈人试过了太平天国,也该让我们试试市场经济。家,都得有个爷爷说了算,子孙的机会靠爷爷的好眼力。能不能成事,要赶时候,我们兴办实业的梦总算赶上了时候。
        大学恢复了,挣钱和富裕都成了大好事。蓝天底下,我也结了一个诗社,叫“振兴社”。社员都是我大学同学里的能人,不是学工程的就是学计算机的,还有学医的 和学经济的。情诗写得不咋样,但都是干实事的人。就是游行,咱们喊的口号也是“加快经济改革阵痛,催生现代化的金娃娃。”
        那是我恋爱的高峰阶段,一爱就爱他个彻头彻尾,分手也不是因为不爱,而是爱不成了。跟著感觉走,摸著石头过河,摸到一块新的,丢掉一块旧的,乐此不疲。
        马木匠之后,我的小情人是学筑水坝的,我跟著他骑著自行车从长江骑到黄河。一路上风尘扑扑,我们俩一样脏,一样汗流夹背,像两只丑小鸭。他不停地回头问 我:“还行吗,要我拉著你吗?”这个问题很男人,也很细致,壮壮实实的,让我有依靠。碰到有大上坡,我们就唱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我俩一前一后,满心都是白天鹅的好感觉:路边买香瓜的小村姑,把洗碗水泼在路上的新媳妇,头埋在大海碗里喝面汤的男孩子,我们想拉著你们!
        后来,我的自行车坏了,他还要沿黄河骑到东海,我只好乘火车回家,临行时我把两包牛肉干揣进他的兜里,就像把全国人民给我们的使命揣进他的兜里一样。我说:“你是电源,我要你发来电把所有的马桶厂改成汽车厂。”他自信地微微一笑,说:“源源不断。”
        那一个夏天,我源源不断地收到他从各条水域寄来的情书。每一封情书字数都在一百以内,但大大小小拱坝、重力坝、土坝的草图,因著河流的大小和落差的高低, 一座一座画在那些情书里。直到他在高密被人当作文物贩子抓进公安局,然后被驱逐回校。我再看到他的时候,他成了一个黑泥鳅,一笑,一排白牙:“怎么样,源 源不断吧?”他说。那个时候,我真情愿为他爱的那些大坝小坝死上一百回。从此,我叫他“电源”。他选什么课,我选什么课;他吃猪爪子,我吃猪爪子;他穿红 汗衫,我穿红裙子。
        “电源”早我两年毕业。“石头”一走,慢慢地,感觉摸不到了。我选的那些概率统计、公用民用建筑都是“电源”喜爱的课,他在的时候,每一个概率统计公式都 含情脉脉,随便抓一把花花绿绿的小球,抓到那个红绣球的概率都在我手上。就是讨论使用多少顿钢筋混凝土也跟讨论买什么信物一样有意思。“电源”一走,这些 我专业外的闲课立刻变得乏味透顶,我一上课就睡觉。所有的灵感都跟著他一起走了。爱依然还在,却变成了一种和“主义”差不多的东西,可以像祖宗牌位一样供 著,没有了“实业”意义。
        “振兴社”里接著给我写情书的是个学医的男生。他高而白,眼睛像兵马俑,喜欢穿著实验室的白褂子在校园里疾走,下摆兜著风。他的情书写得跟处方一样:哪一 年上小学,哪一年当班长,又多少次当上了“三好生”。高考考了县里前十名。学医只有一个目的:攻克癌症。他那一封情书除了最后这一句“攻克癌症”,其他都 可以上名片或者身份证。为了他这句话,我给他写了一首情诗,叫“致克星”。“克星”为了攻克癌症日夜学习,跟我看场电影都嫌浪费时间。吃一顿饭从第一口, 到最后一口,谈的都是“癌症”。跟“克星”好了一年,我差点没把自己吓死。一做梦,各色癌症就张牙舞爪地来了,我不但知道它们的名字,还知道它们的邪性, 它们的位置,一扩散还有几个月好活。终於,我对“克星”制邪劲头的崇拜,败在了对癌症的恐怖感觉之下。我们友好分手,我说:“道义上,我永远是你军旗下的 白血球。”
        “克星”之后,跟我好了短短几个月的男生是个学经济的。他给我的情书,让我猛然一惊。他说:“没想到吧,国有财产正在悄悄地私有化。金娃娃在肚子里的时候 还好带,一生下来就疯长。长著长著就能腐败起来。让金钱来调节市场关系,就像潘多拉的盒子被金娃娃一巴掌拍开了。我们唯一的世外桃源就是爱情。”
        ......
        果然,二十年后,大大小小的城市被高楼托起来了,托起那些高楼的当然是钱。突然间钱都从天上掉下来了。最有本事的是弄外国人的钱,再不然就玩房地产,做中 间商,汽车电脑都是钱,还可以在地下挖,河里找。金娃娃整天跟人开玩笑,跳到东,跳到西,今天是你腰间的一把钥匙,明天就开了人家的财源。全国人民都跟著 它转。它成了“老爷子”“老祖宗”,说谁对谁就对,说谁错,谁就该打五十大板。            
        等散在各地的“振兴社”同学再聚会的时候,我们各色“实业大美人”都胖了一圈,小肚子圆鼓鼓的,让我觉得他们不是怀了“处子”,就是怀了“脱兔”。“电 源”并没有建那些他梦想中的大坝小坝,他当了长江边上一个小城市的市长。他说:“不当官,办不成事。我当官,算是下代人的幸事,好歹,我还可以批准我的学 生造坝呢。”当年“学经济的”那位说:“你还是少批几个坝吧,长江里现在还有鱼吗?”“电源”说:“那主要是污染弄的。有鱼也少吃为好。你们银行少给化工 厂贷点款,经济制裁著点呀。”
        “克星”迟到了一点,刚挨了人家一顿打,头上还贴著纱布。一进门,听大家说到污染,立刻一副痛恨不已的样子:“癌症太多啦。”他说:“我手下的医生没治活 病人,他妈的,家属把我这个医学院院长给当街打了,让我在老同学面前丢人。唉,我新买的宝马车都给砸过两次了。”“电源”和“学经济的”就笑:“怕是你们 拿了人家红包吧?治癌症还敢收红包?”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43
好!如沐春风!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12-23 10:55:07
好!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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