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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鸟(上)

发布: 2014-7-25 07:23 | 作者: 范迁




   她幼时生得讨趣,白白嫩嫩,欢眉笑眼,姆妈帮她在头顶上扎个冲天小辫,额上点了块胭脂,玉雕粉琢似地一团。这小囡的性子又好,谁来抱,必是伸开双手投怀。爹娘当宝贝不说,左邻右舍也爱煞了这枚开心果,常牵了手家去,好点心好果子招待。送返家来,还要在那张粉脸上使劲啄几口,再胳肢窝里呵把痒,女小囡就舞手扎脚地咯咯笑个不停,像煞一尊小小的弥陀佛。
   屋里在镇上开了爿米舖,店面临街,楼上拿来作了住家。门前是热闹去处,人来熙往。后面却开阔,房舍枕了河,粗大的青石条砌成地基。十来步外,石阶之下,暗绿色的河水缓缓流淌。在雾气弥漫的早晨,开门出去,水面景色朦胧,望之如玉带生烟。这老房子约摸在前清年间造就,早时建房材料实在,工亦精细,外观青砖乌瓦,朴实无华。经历了百年风雨侵蚀,斑驳暗淡却气象沉稳,檐柱不腐不朽,爬满青苔的山墙还是坚实耸立。楼下僻作了店堂,高挑敞亮,店门前的排门板有十二尺高。一色水磨青砖铺地,水柳木柜台擦得锃亮。后面栈房里,细麻布粮袋里装了上好的江南大米,一包包地叠到天花板。楼上是两厢房合一花厅的格局,柚木地板上过生漆,踏进房间,脚底是乌油油沉郁的颜色。雨檐下的镂花窗格,垂着湘妃竹卷帘,把南方蒸腾的暑热隔在外面。房里终日是半明半暗的,有股沉香和樟脑薰出来的味道。佛坛上供了观音像,宣德炉里点了迦南线香,供着一盆纤细的文竹。满堂的红木家具,暗光跃动。房内一股慵倦的气息浮动,夏日午后,她吃过中饭就在姆妈的红木大眠床上午睡,睡得浑身是汗,面孔通红,鬓发纷乱。
   栈房的后门开出去是个天井,也是青石板铺地。园中有口水井,井沿上围了一圈青苔。围墙下长有一棵茂盛的无花果树,碗口粗细,展开层层叠叠像人手掌般的叶片,却只结青色的果子,涩嘴得很。穿过天井,来到小码头,沿了九级褐色磐石砌成的阶梯,可以走到河边。春汛来时,水面无声地涨高,只剩三级石阶还露在水面。河里蒸腾起一股水腥气,甜丝丝地像田野里刚割下的新鲜苜蓿。夏天日头苦长,当一天溽暑过去之后,黄昏后,关紧了门,由厨娘捉了她在一个大脚盆里洗澡,笑语盈盈,水花四溅。洗过澡,年轻的姆妈的衣襟上佩了串白色的栀子花,带了小小的她,摇着蒲扇,在后门口的河岸上乘风凉。或者兴致来了,挑了盏灯,走下石阶到河里放纸船。在渐渐暗下来的河边,水波轻软,对岸灯光摇曳。姆妈轻声哼着山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她口齿不清地和姆妈一起唱着,在童声呢喃中,月亮就一点点地升起。
   
   夏末的八月半或九月初,后天井里飘着蒸糕的香气之际,就真有送米的乌篷船摇了来。沉重的船身靠了岸,一块跳板搭牢了岸边的石阶,两个黝黑精瘦的乡下人挑了满箩筐的新稻米,一颤一颤地走过跳板,爬上湿滑的石阶,送进米舖后面的栈房。这时爹爹就会端把竹椅子坐在穿堂楼下的荫影里,泡一壶碧螺春,吸着一支乌竹玉石嘴的长烟管,膝上摊开本账簿,一笔一划地记账。等一船的稻米卸完,日头已偏西。乡下人累得汗流浃背,剥了短衫,蹲在岸边,摘下草帽呼哧呼哧地扇风凉。米舖的灶下已经备好了饭食,照例是一钵斗丝瓜虾皮蛋花汤,一碟兰花豆腐干,一大海碗的霉干菜红烧肉,籼米饭是用木桶装的,白铁壶里是凉好的焦香大麦茶。两个脚夫坐在门槛上,闷了头,风卷残云地把饭菜吞下肚去。
   她是有点人来疯的,人一多就兴奋莫名,小老鼠似的蹿来蹿去,咯咯地痴笑着。像陀螺似地打转,把自己转昏了头。晕眩中撞在脚夫抬的箩筐上,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四周的鸡就抢着来啄。爹爹怕她掉下河里去,赶紧追上几步把她捉牢,夹在两腿中间,扯着她辫子叫她‘小痴子’。只要一眨眼,就被她溜走,跑进灶间里去看乡下人吃饭。粘在人身边喋喋不休,又嘴馋人家的饭食,虾皮汤好喝得不得了,一碗还不够,捧牢了碗再要添。兰花豆腐干和红烧肉也美味,看乡下人用浓郁的肉汁拌了饭,吃得点滴不剩。便一叠声地吵着也要吃红烧肉。真正在饭桌上端了上来,却意兴阑珊,吃不了一块就放下,似乎滋味远不如乡下人在灶间里吃的。
   厨娘面子上挂不住,讪笑道:人家讲‘隔灶头饭香’,还说得过去。这可是同一只灶台烧出来的啊。
   乡下人来了几多次,熟了。喜欢这个小阿福,每次来,总捎了乡下的小物件给她,几根煮熟的珍珠米,一捧嫩脆的鲜菱角,一株碧绿的莲蓬。或者是装在篾竹笼子里的金蛉子,赤豆粒般大小,两根长须,蹲在一块碧绿的西瓜皮上,篾竹笼子挂在檐下,便一天到晚吟唱个不停。她更是疯煞,跑前跑后,绊手绊脚,阿伯阿哥地乱叫。脚夫吃饭,她嘟了嘴,像只小鸟般地在人家的筷头上吃东西。吃着吃着,就猴到了人家脚夫背上,脚夫尴尬道:妹妹快下来,你看我这一身的汗,好不腌臜?
   厨娘出来教训她;女小囡家仔,要文文静静,哪能像你,疯得像个男小顽?
   脚夫吃完饭,抽足烟,起身找个墙角撒尿,火力十足,一泡尿飙得老远。正在抖个不停之际,一转头瞥见一根冲天小辫,一双好奇的眼睛,正盯了他的货色瞧得起劲。脚夫大窘,赶紧系了裤带,正色道:哎哟,妹妹,女小囡不作兴看男人家撒尿的。
   她嘻嘻一笑:阿哥,你这么个撒尿的东西?我怎么没有?
   脚夫多少有几分骄傲:只有男人才生屌,女人哪里会有得?
   她满脸羡慕:真好玩,屌,真好玩。
    
   她原来是真有个阿哥的,大她六岁,据说聪明好学。可惜在十一岁上得了童子痨,到处求医服药无果,延了两年多死了。爷娘伤痛之余,更是把她当心肝宝贝。早早地放出风声;这个小囡是留着养老送终的。那意思是不肯随便嫁人,届时要招个女婿上门的。家里也她送去私塾读书,只读了三年,说是女小囡能写个家信,记个小菜账目就可。阿哥就是读书太多,读出痨病来的。到了她十二三岁,也真有人看中了那爿米舖,托了媒人来说合。那年头,男人肯上门入赘的,多有难言之处;或是年岁蹉跎。或是家道维艰。或是人品堪忧的。所以米舖大小姐的上门女婿也不那么好觅的,高不成低不就,一来二去不由得挑花了眼。在她十五岁时,家里总算给她选定了邻乡一个私塾先生的儿子,长相尚可,但读书读得多了,人却木讷得很。爹爹看中的是人家书香门第。说穷一点没关系,只要人老实。家里有这爿米店开着,饭总有一口吃的。
   亲事谋定,倒也郎才女貌。说好了年后过门成亲,哪知天有不测风云。她未上门的夫婿去赶了趟集,碰上乱兵抓伕,书呆子不知走避,被乱兵们一索子捆走。私塾先生是个没脚蟹,遇到事情全无主意,直如热锅上的蚂蚁打转。还是她爹送了礼,托了人去说情。却被告知部队早已经开拔,送到东北战场上去了。全家长叹短嘘,一点办法皆无。
   忽忽两年,准新官人音讯全无。爹娘心中忐忑,怕耽误了女儿,商议着想退了这门亲。无奈亲家死活不肯,说人不作兴这般无情,儿子还不知死活,怎能就此退亲?旧时人的面皮薄,又重礼义信诺,退亲是件上不得台面之事,自家就先理屈三分。再加人家在难中,说出去是要被人戳背脊骨的。事情就此僵住了。
   只是女小囡实在等不得,西风一夜,黄花凋零。昨日还是梳了两把辫子,欢蹦乱跳,人来疯劲头十足的小丫头,今天就变成了碰不碰脸红的大姑娘。再待以时日,难忍闺中寂寞,小小的人儿竟透出几分恍惚,几分憔悴来了。旧时女子到了十七八岁还没出阁,爹娘都会头疼,只怕是一个闪忽,就此后继为难了。
   爹娘满心愧疚:阿囡啊,没想到把你给耽搁了。
   好在她性子好,虽然有时也烦恼,也焦心。一觉睏醒,也就抛忘了。照样和比她小上一茬的玩伴嘻哈玩闹。跟她同年的女伴都相继嫁了人,或家务缠身,或怀甲待产,到后来自己觉得没趣,渐渐出门少了。街坊常见她懒洋洋地趴在米舖柜台上,百无聊赖地逗着家里的猫咪。爹娘更是忧心,姆妈听到过她在半夜里发春梦,说昏话。爹爹也撞见过她在早上醒转后,头不梳脸不洗,木木地对牢了镜子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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