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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棉花

发布: 2014-6-12 18:54 | 作者: 安庆



  瓦 兰婶终于不能再忍了,忍字心上一把刀,那刀在心里搅来搅去的太难受了。其实她一直想向自己的男人倾诉,她这样地忍着是怕男人受不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 在这个时候出现妊娠反应。这样巧合的事儿简直是对她的毁灭。她是费了多大的力量才向木叔提出打胎的啊,他一次次地在心里盘算,又一次次的怀疑,在心里一步 步丈量那走过的日子,她觉得肚里的孩子应该是木叔的,可又一次次地怕出现意外,那样等孩子从自己肚里爬出来后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瓦 兰婶用被头捂住了嘴,那张被木叔堵过多少次的嘴,但哭声从被头下冲出来,像刀尖划过心腔。后来她哽咽着,她说,木,我告诉你,我不让这事憋得我心里疼了, 心里天天像塞了一把刀,为这事我死都想过几次了。她拉开褥子,褥子下是一截拇指粗的青麻绳,青麻绳在褥子下像一条长蛇盘着。
  木 叔在那一夜跑到了野外,狗一样在村外在野地里瞎窜。后来沿着瓦兰婶拾花走过的那条路瞎走,一直走,走了几十里,他看到了一条河,一条漫着浓浓雾气的河。他 在河边坐了一夜,在野地里疯狂地大叫,天亮的时候他看见的是满地的空旷,根本没有一稞长着的棉花,这个时候哪还有什么长着的花稞呀。瓦兰婶告诉他的也是经 过修改的版本,她对木叔说大片的棉花她记不清哪儿是哪儿了,对那个人的模样当时就被恐惧弄得模糊了。
  瓦兰婶还是把胎打了。是我妈陪瓦兰婶去的医院,在一家偏僻的乡卫生院里,妈去医院前用一个柳条小篮从家里挎去几十个草鸡蛋。草鸡蛋在我们那儿是最好的一种补品,打出来的鸡清上浮着一层清纯的油气。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妈用一辆 毛驴车把瓦兰婶拉回了望远村,驴蹄的哒哒声在回村的夜路上很响,走过的土路上掘出一个个的小蹄坑。回家后妈天天去陪瓦兰婶,拽着瓦兰婶的手在床边坐着,妈 的心有时候会隐隐地疼,她不止一次地对瓦兰婶说:瓦兰,怨嫂子,我永远对不起你。瓦兰婶摇头。这时候瓦兰婶喜欢拨拉我的头发,拨拉着,瓦兰婶的泪就簌簌地 下来了。
  那一年的冬天以及冬天之后的日子我见木叔越来越稀少了。
  后来我知道木叔做了闸刀厂的业务员。他先是跟厂里的一个副厂长往外跑,后来他独揽了厂里的很多业务,好多的时光木叔都走在往返的路上,木叔的酒量也开始变大了,静下来的时候木叔自己也要喝几蛊,木叔偶然回家瓦兰婶总看见他坐在小桌边往肚里灌酒。
  瓦 兰婶现在很少往村街里去,最远也就是搬把小凳子坐在院子的门口,或者挎一个荆篮去村西的那片菜地里,瓦塘镇蓬集也拽不去瓦兰婶了。我也知道如果回家看不到 我妈,妈就一定和瓦兰婶在一起,那一年我不记得妈再去过哪儿。我姥姥家她好像也没有去过。就是那一年妈几次地对我说:有些人既使被人叫做偷儿,你也要对她 尊重。
  一 天的傍晚瓦兰婶终于又听见了自行车的响声,这个乡村的夜晚她紧紧地搂住了木叔的腰,脸伏在木叔的背上,她什么也不想说,就那样紧紧地搂着,泪在沉默中爬过 那张曾经秀气的脸颊,那些幸福融洽的时光被装进记忆,离现实越来越远。好久,木叔说,那声音沉沉的:瓦兰,你容我再好好地想一想,我尊重你的意见,我不声 张,不报仇。可你得容许我的心慢慢地把这事儿放下,这需要时间,你知道吗?也许需要一辈子,也许要三年五年,也许……瓦兰,一个男人他不能把自己的火气冲 出来,不知道仇人是谁,我,我心里憋啊。
  瓦兰婶搂着木叔的腰,她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了,通过喉结咽到了心里,她搂着,一直搂到了天明。窗外的鸡叫时,瓦兰婶说:我等,我就这样等着,我哪儿都不会去。
    5
  对于娘家这个永远的驿站,瓦兰婶还是要去的。
    瓦兰婶知道自己是哭着从哪儿 来到这个世界的,现在她还可以在哪儿尽情地哭。但是瓦兰婶已经不哭了,那个藏泪水的河洼已经干涸了,已经没有眼泪了。她回娘家的时候,在娘家一呆就是一 天,有时候还要过夜,她陪娘家嫂子干家务活,甚至陪嫂子去田里看她们家几十亩的麦子,那种永远葱绿的麦子。瓦兰婶的胸怀好像在这时候也变得阔了,好像把什 么都忘了,忘干净了。那天傍晚瓦兰婶回家时在走到娘家村的小学门口时忽然站住了,这个度过她少年时光的学校还是那种老样子,只是院里多栽了几棵杨树几棵桐 树,院子里铺上了更多的老砖。她倏然想起了一片小树林,那片小树林在村外的一处河凹里,出了村踩上回望远村的小路回头就能看见隐隐约约从河滩里透出的一串 树杈,还能看见从那些树杈上飞起来的小鸟儿,那些麻雀、杜鹃,那些身着黑衣的楝鸟儿。
  这 个傍晚瓦兰婶在踩上回村的小路时仄回头去了那片小树林,去得那样毅然。她踩着树林里的落叶,那些落叶奚奚索索地响着,然后在树林边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小鸟 从枝杈间传来啁啾声,瓦兰婶好像忽然找到了一片清静之地,找到了久违的地方。这个黄昏她一直在河边坐着,又独自地去踩林子里的落叶,星星和月光从枝杈间透 进林子,透进那片河凹中的水。后来我的瓦兰婶经常在晚饭的时候向这片树林走去,她有时候先在树林外,望着小树林,望着踩在树枝上的鸟,听着那些鸟儿的叫 声,有时就坐在树林中间的落叶上,甚至躺上去半闭着眼睛,有时坐在河岸边,看洼里的水在夜色中放着亮光,几片树叶被风吹到河水中,树叶像童年的纸船在水中 轻轻地漂游。
  我 妈在一个黄昏,那个黄昏已经够深了,悄悄地坐在了瓦兰婶的身边,心疼地捏住了瓦兰婶的手。此时瓦兰婶坐在那片水域边,一弯冬日的月光正照进水中,水在月光 中显得更静。妈说:瓦兰,天冷了,咱不能这样,咱回家吧。瓦兰婶的目光仍然盯着河水。妈把瓦兰婶从河边拽起来,拥着她的腰往上举,她搂着瓦兰婶,给瓦兰婶 暖着冰凉的手。妈说: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在这儿,好几个夜晚我都在一边看着你。我也告诉你,你等待的那个人来过,他说你每次回娘家他都知道,你每次站在小学 校的门前他都看见了,他说他心里疼。在我发现你来这小树林前,每次都远远地看着你。他告诉我他的女人就要临盆了。……瓦兰,日子就是这样,有些事想想对我 们能是一种安慰就行了。
  瓦 兰婶像一个小孩被妈拥着腰往家走。从此没再来过小树林,我去过那片小树林,后来我去过好多次,那儿确是一片好去处,春天的时候小树林绽叶吐绿,河边的水都 是绿的,夏天的时候会飞来成群的鸟,秋天的落叶是另外一种景致,我也知道了瓦兰婶在那儿曾经有过一段浪漫的记忆,是在和木叔之前的。
  第二年春天妈和瓦兰婶出去了一次,那段时间我一直跟在曼婶的身边。曼婶告诉我,妈和瓦兰婶去木叔经常跑业务的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远。回来以后的瓦兰婶说话更少了。我还小,我不知道这是为啥。
    6
  瓦兰婶是从棉花炸絮看到又一个秋天来到的。
  瓦 兰婶在村西她家的小菜园里看到了棉花的炸絮,那是她种在菜地的几棵棉花。那几棵棉花在菜园里显得有点孤独。瓦兰婶从春天开始看着棉花稞儿一寸寸地长起来, 棵儿上又慢慢地憋出那些枝杈。那些枝杈的颜色先是青的,青色中藏着一种鱼白,又慢慢地透出一种暗红,后来枝杈开始发粗,叶片上伸出一个个小椤角,慢慢地枝 杈的腋下悄悄地长出了棉花骨朵儿,那骨朵圆圆的好像青皮的核桃,像自己少年时胸口忽然长出的那个小豆豆。菜园子被她侍弄得充满了生机,那些生长的青菜从来 没有缺过水分。然而,瓦兰婶最挂心的是棉花,那几稞藏在菜园中间的棉花,隔几天她都要悄悄地蹲在几稞棉花旁,看棉花就这样经历着一个个日子,在水的滋润和 阳光的照耀下拱着长着。这个秘密没有人发现,因为没有人注意一个人的内心。我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在那团如血的夕阳中瞅见瓦兰婶两眼死盯着那几枝棉花的,几 枝棉杈上炸出了雪样的花绒。我看见蚂蚱在花枝间蹦跳,听见青虫在菜叶上蠕动,也看见瓦兰婶的泪水夺眶而出。
  瓦兰婶审视棉花生长的过程像自己重新经历了一次从童年开始的岁月,她把所有的尿都尿在棉稞旁,她在尿尿时弯腰看着自己的腿部,一次次总有一种揪心的疼痛。
  这年秋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后旱。
  瓦兰婶在一个秋季的月夜走出了家门,走出了望远村,你们想像不到瓦兰婶这次的脚步会走得很远。当我看见瓦兰婶踏出村子的脚步时,我在她的身后大喊了一声:瓦兰婶!婶—— 我 的喊声至今还在村子里回荡。瓦兰婶回过头,她走回来拨拉着我的头发,然后拍着我的肩头让我回家。我在那一刻有一种感觉瓦兰婶会走得很远,甚至她再也不会回 到望远村,回到瓦塘。事实上也真是这样,那天晚上后瓦塘镇再也没有出现过瓦兰婶的影子,她再也没有拨拉过的头发。那个晚上我告诉了妈妈瓦兰婶的走向,妈找 到野外,一直找到几十里之外她们去年拾花的棉花地。雪白的棉花在夜色中炸得格外灿烂。妈在地边喊着瓦兰婶,大声地喊着瓦兰,她去了那棵柳树下,后来坐在那 条河边,盯着几近干涸的河水,企望听见瓦兰婶走动的脚步。妈一直在那片棉花地喊了几天,妈非常失望地没有听到一声瓦兰婶的回音。那个秋季的棉花地被母亲的 噪音扯得越发干旱,妈瞅见那几棵柳树的叶子都已经发焦的能够燃着了。
  事 实上瓦兰婶一直就守在那片花地里,她每天都能看见那几棵快被晒干的柳树,她看见土地的龟裂像用刀划破的伤口,听见土地叫嚷着干渴,她把一泡尿撒下去顷刻间 不见了尿渍,而且她身上的水分后来连尿也不可能撒了。瓦兰婶在等待着老天的继续干旱,感谢老天对她的成全。瓦兰婶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去拽那些炸开的花,把炸 开的棉花在花地铺成几绺,有时候她就躺在那些花绺上挤上一会儿眼,她听着土地龟裂的喊声,小鸟从头顶掠过已经叫不出声音,她躺着,她在等待,她需要储存一 些精力。
  那 年的土地继续龟裂下去,天上的云彩也被大地的旱气烘干。在一天的午后瓦兰婶从花地上站了起来,她的一头长发披散着,像从天而降的一个神女。她泰然自若地走 在花地里,被旱气薰干的花稞发出碎裂折断的呻吟。瓦兰婶在花地转了几个来回,她知道身上的骨肉也被几天的旱气和阳光吸干了,她的身体也会和大片花地一样容 易燃烧。这天午后她向那几棵柳树走过去,她终于看见了那个人等到了那个人,那人的鼻凹处有一个大大的黑痣。就在这时她身后爆起了劈劈啪啪的燃烧声,接着四 周是一片冲天的火海。她疯一样搂住了那个人,火势在久旱的大地上直冲云宵……
  妈和曼婶、木叔是在火势冲天而起时跑过来的,妈对着漫天的大火嘶厉地叫喊着瓦兰婶,瓦兰,瓦兰,瓦兰……
  就在那一年我也失去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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