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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故事

发布: 2014-5-30 06:55 | 作者: 霍炫吉



        我一路走走停停逛逛,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在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我在晃晃荡荡的人流中占到车厢连接处的一个据点,身边的角落里,一个女孩背对着我蜷缩着身子睡觉,脊背像猫一样微微起伏,身下还垫了几张报纸,不合时宜的爱干净。我没过多关注她,盘在肮脏的地上发呆,过了好一阵开始抽烟。享受在劣质的烟味时,我听到背后的阵阵咳嗽声,我连忙把掐掉烟,回头看她正在侧对着我整理头发,那时是黄昏,她闪耀光泽的头发,白净柔弱脖子,略微有些肥的小手,一切都凝结成一幅油画,当然,画面里还有我破旧的棉袄。其实这幅启示录般画面上每丝神圣的色彩和笔触我都记得,但我把这一切封在水泥棺材里,我不敢用记忆触碰她的面庞,甚至不敢在用最微弱的震动在唇齿间摩擦出她的名字,任何一点来自远处的回声都会引来不可遏制的洪水,卷走一切。
        她保持着抱膝蜷坐,时而看窗外发呆,时而像我这边不经意一瞥,更多的时候是掏出书来看。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把我的天灵盖掀起来了,久经风月后我才知道那是少女的乳香。我总大胆野蛮的多看她几眼,但最终还是低下头,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不过我能感觉出来,她并不讨厌我。半天后,我们就有了无声的默契,我会在停车时出去抽烟;晚上她蜷缩着睡觉时,我把行李轻压住她的大衣衣角,这样让她暖喝点;在她伸懒腰时给她腾出空间;挤去买饭时帮她带了一份。吃完饭后,她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细声细语的问道:“你也去哈尔滨吗?”
        慢慢的,我们的话多了起来。她来自南京,和我同病相怜,也是个与同伴走丢的狗崽子。闲聊时,她说亲近我的第一原因是:我没穿绿军装。咋一听我觉得有些好笑,沉淀了几秒我品出了其中的苦涩滋味,她看出了我眼睛里溢出的怜爱,羞涩的低下头。我连忙找个别的话题,问她总在看什么书,那时我第一次听到莱蒙托夫这个名字。她自告奋勇的要为我读几首诗,花瓣从她的嘴唇里吐出来,冥冥之中,像一把钥匙打开密封已久的箱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点亮了自我从童年时代就隐约存在的,那些被束缚在语言和想象力边界内的情感。在那超越语言界限的世界,铁轨消失在前方,火车变成透明,折射出一切的色彩,车厢里的人们结成石像,石像被四面八方的微风吹散,散在空中化成花瓣,花瓣落在我们的手中央,宇宙里只有我和她。九十年代我在横穿美国时,在荒凉的公路上又回想起这一幕,下车呆望着路边开花的仙人掌。
        十二月底的哈尔滨,最冷的时刻。我们尝了红肠、格瓦斯、大列吧、罗宋汤。在中央大街和兆麟公园终日乱晃。拉着冰橇带她横穿结冰的松花江,我多希望夕阳和她吱吱的笑声就这么无限延伸下去,永不靠岸。
        我们终归要搭上南归的火车,回到一团狼藉的故乡。一路上我们的话越来越少,但默契越来越深。她习惯了我的烟味,习惯了用眼睛交流,她的眼神愈加的忧郁;她把整本诗集给我读了三遍,我还听不够;我还给她偷偷展示了那两颗手榴弹,她吓坏了,可爱极了;每晚我都看着她睡觉,一米六左右的她,蜷缩起来就像个小兔子,有次在她熟睡时我亲了她的脸庞。
        出了山海关,我该回家了。在一个叫龙家营的小站,我送她上继续南行的火车,那天下着小雪,火车晚点了很长时间,三三俩俩的乘客在我们周围不耐烦的闲晃,我们只坐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直到在上车前,她紧紧抓住我的手,道了句保重。我们在火车内外呆呆地凝视着对方,我挤出微笑,机械的挥挥手,直到火车把她带走,直到下辆火车驶进。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南京寄来的信,上面有她的千言万语,还有一幅素描画:在飞雪中相拥的两个剪影。我再也没见过我的新娘。
        4
        1967到1968年夏,我再次变成了着魔的猎人,庄磊的鬼魂和伟大舵手发动的全面内战都无力骚扰我,我深居简出,和她通信是我唯一的事业。她寄给我的每张信纸和照片我都吻了一万遍,我想念她,凭空幻想出和她一切的好未来,幻想出一张钉在墙上的受子孙瞻仰的我们俩的合影。她的出身和境遇很不好,父亲被关进牛棚,但她很有韧性,一直没说过太多的苦恨(也是怕被人查到),直到1968年夏,我再收不到她的信了。我在焦躁中度过了整个夏末和秋天,连陈廷和庄磊的死日都忘了,我时刻想跑去南京找她,但各处的武斗让南北铁路瘫痪,而且不久我就被安排去内蒙插队。直到1970年我才用探亲假去寻她,邻居只说她们家搬家了,不知去了哪里,当晚我在长江边上醉的像条瘸了的狗,抱住一盏昏暗的路灯不撒手。1976、1979、1985、1986我再次去找她,毫无消息。每次火车跨过长江大桥进入这座潮湿的江城时,我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气,看着桥下万家灯火闪烁。
        1968年深秋,我主动报名去海拉尔插队,这是我解决生计的唯一出路。我妈没多说什么,默默帮我把行李准备好,我走前那晚隐隐听到她在哭。临走前我把那两颗手榴弹包好,藏在离我家不远处的老城墙根,隐约觉得我可能某刻还要寻求它们的庇护。
        18岁到28岁,我在海拉尔整整待了十年,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插队的地方离苏联只有200多公里,所以1969年中苏冲突时,我们知青被调到满洲里修了两个月防御苏联装甲部队的工事、挖防空洞,每日挣一块钱。
        初到海拉尔的两年,我被大队分配放羊,和一个高个子的上海知青结成小组,没过半年他就被呼伦贝尔篮球队相中了,调去打球,只剩下我每日放那200多只羊。在那里,两个相近的大队也足有80多里的路程,偶尔骑马驰过的蒙民都是人间闯进来的流星,风、草、羊才是这世界的本体。长久的寂寞,我怕失去语言功能,开始和羊说话,抱着羊羔说,骑在头羊身上说,和它们说我的家乡,我的新娘。后来我开始唱歌,唱知青之歌,内心再慨然的悲歌也只不过一离开你的身体便被风与草吞没,从目所能及的边际看去,你就是一个白云下手舞足蹈的哑巴,谁听见?谁在乎?草原是人世间荒凉的最深刻隐喻,我慢慢悟到了,我所处的时代并不是最坏的时代,只是一个最直白、坦诚的时代,世界本就如此。
        1970年,公社招知青当赤脚医生,我及时的抓住了机会,告别了羊群。赤脚医生的培训极其简陋,我只跟着一个小诊所医生背了背各种药和器械的使用方法,再和当地的老喇嘛学了点土药和类似巫术的治疗法,便出徒了,骑上一匹黑马在各个大队游走,下马套上白大褂。我天生的有力特征再次显示出来:细心、冷静、勤学、善于观察,注定了我是个不赖的乡村医生。一般的小病不在话下,我还为13个女人接过生,给4个受惊吓的小孩子叫过魂,协助过市防疫站控制1974年的鼠疫。我沉默严肃的性格和精密的工作态度,使得患者分外信赖、尊重,在牧民和知青之中我越来越有威望。当赤脚医生也让我生活条件也改善了很多,虽没有固定工资,但公社会给我补助,患者会给我一些馈赠。那时我抽的都是三角一包的好烟,奶制品和肉几乎成了日常食品,那是我一生吃肉最多的几年,在和女伴做爱时流出的都全是牛奶。
        经常在各个大队间游走,我认识这一带所有的知青。我会拿多余的烟和肉和他们换点东西,尤其是书。看书成了我最重要的消遣,有哲学、历史(和“他老人家”一样,我们都是资治通鉴研究者)、当然还有能搜集到的所有莱蒙托夫的诗歌,大量的阅读助我在1978年考上了大学。其中有三个失落的北京知青,手头有很多书,来往之间我们成了好友,他们的见识和知识都让我暗暗佩服,林彪坠死在温都尔汗后,时局变化东风起,他们顺利回家,保送上了大学,二十多年后,我们又自然流动到一起,结伴进行最血腥的猎杀。我还见证了3个知青长眠于此,一个死于肺病、一个骑马摔死、一个自杀。自杀的那个小伙子出身不好,他和女友都不想再在草原上放羊放骆驼了,女友为了调到县城里工作和他划清了关系,和民兵队长睡了。而他在应征煤矿工作时只得到了嘲讽。他跑到一个很偏僻的一个山洞,把炸山的雷管塞在嘴里,两头接上电线,连在了绑好的电池端口。在他失踪5天后,我们才找到他,洞子里是满地的烟头,尸体旁边有个简易的指南针,他倒向的是家乡的方向,我格外心疼他,因为他也是南京人。
        在夏天,我会骑马两个小时去贝尔湖。贝尔湖方圆八百里,洪荒时代的遗腹子,水波夺人魂魄,时断时续传来最远古的呼声,在这里讲不了人类的语言,时间停滞不前。去过许多很陌生很遥远的地方后,我愈加确信,贝尔湖就是世界的尽头。我在湖里游泳后,会吸吸烟,看看书,有时还能扎条鱼来吃。“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确实如此,也不止如此。有次我骑马到湖边时,刚越过一个小丘,一个刚脱下衣服的蒙古少女身体袒露在我面前,我认识她,我曾为她爸爸治过胀气病,喝过她端上来的奶茶。在直直对视了几秒后,我扭头骑马走了,她肆无忌惮的笑声从后面追了过来。在那之后我心有点空落落的,希望在湖边再遇见她。过了半个月后,我如往常一样赤身裸体爬上岸,看到她正坐在岸上对着我笑;我毫无顾忌地荡到她面前,依然对着我笑;我也笑了笑,将她扛起,到背风的小丘下,一把扯开了她的袍子,摘下饱满的果实和盛开的花朵。此后我们经常相会,假如当时的间谍卫星够精密,会看到绿海中缠成一团的白色小浪花,浪花冲击的再激烈,也没人听见。只是有次在浪潮的最中央,差点喊出我南京新娘的名字,海水一瞬间就退潮了,岸上剩下死鱼死虾。由于我掌握着当时最尖端的生育规划技术,所以并没有造成后遗症,后来她慢慢发现了我的冷酷无情,又找了别的男伴,嫁给了他,生了三个孩子。
        草原的长久生活,胡子长满了我的脸。那些曾经的梦渐渐褪色,庄磊的鬼魂依旧是保持着青少年形态,那种故作老成的姿态愈发可笑,在他最后一次无力的索命时,我轻蔑的笑了,他那稀薄的影子便烟消云散了。而关于她的回忆,我已经筑好了节流的大坝,她已成为坠入海底最深处的一块玄铁,在我死的时候作为我的墓碑。
        又过了很久的某天晚上,在梦里,我时刻跟着一个年轻男性的背影,却看不到他的脸。他领我登上峨眉金顶;见识了长沙漫天的大火;穿过瘴气丛生的雨林;最后他换上一身白色西装,挽住我妈妈的手,他们回过身笑着向我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向远处的光亮。惊醒时,我发现枕头边全湿透了,骑上马,在白月亮中走了一夜。第二天我收到了妈妈病逝的电报。
        再过了2个月,伟大导师驾崩,一个时代终结了。
        5
        1978年初,给公社领导恰当的礼物后,我放下药匣,回到家乡。一回去,便加入了我们那里最好的高考补习班,那里都是和我一样心怀太多不甘的人,每人都是个密封的故事盒子,其中有陈廷的弟弟。夏天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高校,在那里结识了许多日后中国最有力的人士。临走前,我把那两颗手榴弹翻了出来,丢进了公园的湖里,那都是黄狗和绵羊用来证明自己无能的道具。我已经明白了如何存活,如何拥有真正的力量,如何在黑暗帝王的尸体上抢夺领地,如何在横渡死海,如何指鹿为马,如何陆上行舟。关于我后三十年的故事,人们在大众传媒可以随便看到,那些干巴巴的廉价故事已经成为供人口头狂欢的材料,我只对外展露那日积月累附在我表皮上的权利的棺椁,散发着让人迷恋又畏惧的死亡气息。没人知道,在棺椁的最底层铺满了玫瑰花,花丛中放着一张我父母的结婚照,放着一本莱蒙托夫诗集。
        

22/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9-24 15:53:19
好,值得一读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4-9-17 15:14:18
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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