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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兩篇

发布: 2014-5-22 16:07 | 作者: 巴代



        〈番仔〉
        
        「幹伊娘咧,死番!」
        阿水冷眼盯著已經只剩不到一杯的米酒瓶出神,冷不防嘴裡迸出這麼一句。
        「又擱是啥代誌,咧碎碎唸?」
        阿水的老婆被他這麼沒頭沒腦的咕噥嚇了一跳,自從上上個禮拜六,公寓對門搬來一戶原住民家庭後,阿水就經常這麼沒來由的嘀嘀咕咕。讓阿水老婆的工作心思不時的受影響。
        「幹!」
        阿水又用力的臭了一句,像是在酒槽裡浸過三天三夜的眼睛,仍瞠望著幾近空著的酒瓶。酒瓶旁只剩幾顆花生的碟子邊,散亂著花生皮屑,不時幾片幾片的隨他的呼氣零星散落地面。
        「哩講這有啥道理,一個番仔那耶塞住在咱這?」
        阿水橫手抹過口角邊的白沫,瘦削的臉上,明顯的呈現長期酗酒,所造成營養不良的蠟黃。
        「哎,哩咧講啥米哮話,伊住這有犯法喔?」她老婆沒好氣的頂了回去。
        「番仔,丟應該住在山頂,甲猴仔住作伙,住在這會破壞咱這的水準啦。」
        阿水聲音有點擴大,說話的同時,屈起右腿擱在椅子上,寬大的四角平口內褲,來不及遮掩掉出短褲管見人的兩顆「輪胎」。
        「騙哮仔,阮那看未出哩多有水準。」
        阿水的老婆眼睛落在阿水有點乾癟的子孫袋,不以為然的回了嘴。
        「伊在這耶學校教書,按怎講也是老師,耶比哩喀沒水準喔?那怩啊好耶工作,哩甘有得比?吃軟飯會啦!」
        想到工作,阿水的老婆火氣全來了,放下手上的電焊麥克風加工品,給自己倒了水喝。
        「哎?哩是咧嫌啥唷?我講過幾百遍,阮耶未找到適合我的工作啦!」阿水吼了起來,瘦單的身子,叫起來卻不成比例的響亮。
        「哩是咧歹啥米聲嗓?阮甘講了不對,這厝那不是我作這有的沒的,大家早就攏餓死啦。」阿水的老婆回得更大聲。
        嫁了十五年,阿水從沒真正在一個工作待過十天以上。不是興趣不和,就是工作不適應,要不就是看不起老闆。他情願每天坐在家裡喝酒大小聲,待不下就出去鬼混一整天,彷彿要別人八抬大轎請他工作,他才願屈就似的。十五年來都靠他老婆自己打零工,做家庭加工養活家庭,阿水的老婆才覺得自己更應該大小聲呢。
        「好啊啦!恁兩個冤未煩喔!」
        坐在電視機前打電玩,聲音開的震天嘎響的國中兒子,也終於耐不住的吼了起來,摔下選台器後,走回自己的房間。
        牆上掛鐘,近午夜的時分針指著十一點四十七分。
        阿水沒吭聲,把最後一口酒深深的往咽喉倒,深怕漏掉一滴酒,還順勢上下抖了兩下,再伸個舌頭在杯沿舔了一下,眼睛流露無限的不捨。阿水的老婆又回到麥克風加工品堆裡,屋子突然安靜下來。這是阿水家,每次或說每天晚上爭吵的標準結束程序,鄰居幾戶每晚不得不期待與接受的結束方式。
        「幹!我丟不相信哩耶塞假裝多久。」
        阿水慢慢的放下酒瓶,嘴裡還碎唸著,像是等著看世仇冤家的洋相,那般的得意,不理會她老婆,逕自回房去。
        阿水跟他對門的原住民鄰居,倒不是結了什麼未報的深仇大恨,事實上,這原住民家庭剛搬來的上上個禮拜,阿水還滿懷期待的。
        這個社區屬於老舊的公寓社區,居民多半是退休的公教人員。阿水的老婆前年逮到個機會,用十來年的積蓄,買下這間原居戶已移民加拿大多年的老舊房子。這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阿水長年沒工作,每天遊魂似的找伴聊天的習慣,面對這裡的居民說話怪聲怪調、咬文嚼字、少菸少酒、早睡早起,晚上過了九點半,整棟公寓便像孤城般的死寂,對阿水來說簡直是件殘忍的事。這兩年來,他乾脆每天待在家裡喝悶酒,要不,就老遠的跑到以前租房子附近鬼混。這原住民家庭搬來對門作鄰居,他天真的以為,是久旱逢甘霖的美事,總算老天可憐他送來個酒伴。
        原住民家庭搬來的第二天,週日的上午十一點。阿水帶著六分醉,抱著剛從街角雜貨舖買來的兩瓶米酒,及一包滷味,興匆匆的按了對門鄰居的電鈴。等開門的時間,他的心情真是開朗異常,腦袋連帶的也清醒了許多,扯了扯衣服,抹了抹臉頰,準備給新鄰居好印象。
        「哩好!歡迎你們啦,偶帶了兩瓶酒,是米酒喔!以後要常來找哩喝的啦。」
        門才開,不等新鄰居開口,阿水就迫不及待的夾雜國台語表達歡迎。
        「你好!你好!請問你是?」新鄰居黝黑的臉孔,疑惑中還盡量堆起笑意。
        「哎唷,幹恁娘咧,阮丟是哩對面的鄰居,阿水啦,阿水就是偶啦。」
        阿水動作誇張的大,說話時還前後擺動,問候新鄰居母親的口頭禪,聽不出不友善,倒像是多年老朋友熟識的不得了。
        「這樣喔,啊!不好意思啦,我們剛到,還在整理啦。」
        新鄰居一臉的歉意讓阿水心情更舒服。
        「要不要喝兩杯啊,阮知道哩一定很能喝。」
        阿水幾乎是咪起眼睛的說,兩嘴角向上張裂到極至。搖一搖手中的酒瓶,也不等回話就要進鄰居的門。
        「不行啦,東西堆的滿地,還要整理啦。」新鄰居禮貌的推辭。
        「按尼喔,無,來我那裡。」
        阿水探頭看了看,新鄰居屋子內的客廳,塞滿了剛搬來的家具,也確實沒空間,回了身就要拉著新鄰居到他家喝酒。
        「不行啦,先要整理,以後再說啦!」新鄰居輕易的掙脫阿水拉著的手。
        「幹!麥擱假阿喔,我知道恁番仔愛喝酒,我這丟有酒,擱假?擱假丟不像了!」
        阿水不死心,口不擇言的操閩南語催促著,也不管對方聽得懂不懂,聲音卻不自覺得大了起來。
        「哎,阿水先生,謝謝您的好意,但是現在我們抽不出空來。」
        新鄰居明顯不高興,回過頭進了屋子,留下阿水瞪著眼著氣憤。
        「幹!死番,餓鬼假細字,恁爸是看恁有起呢!」
        阿水進了自己屋子,還沒關起門就兀自碎唸,也不管新鄰居的老婆正望外瞧。
        
        第三天下午五點多,阿水從外頭鬼混回來,一身酒氣地在門口等到了剛下班回來的新鄰居。
        「喂,哩來啦,我甲哩講啦,哩現在有閒無?到我那邊喝酒啦。」
        阿水自以為俏皮的眨了右眼,右手順勢比了比往嘴裡送酒喝的動作,幾分醉態中身體還靠向鐵門磨蹭。
        「謝謝你,阿水先生,我平常不喝酒的。」新鄰居欠了欠身體禮貌的說。
        「啊騙哮耶,番仔無喝酒,哩是講給鬼相信喔?哩那樣丟不對啦,還講什麼平常,哩剛搬來當然要鬧熱鬧熱,甲恁爸裝哮耶?」
        阿水趕蒼蠅般的揮了揮手,酒紅的眼睛像撞見怪物似的睜大著說。
        「你怎麼那麼說?」新鄰居面有慍色,但仍極力的保持禮貌。
        「無要按怎說?恁番仔不就是愛喝酒不工作,哩麻無免假了,我這裡就有酒,喝不夠,我擱去買,我是看耶起哩才請哩喝咧。」阿水越說越過癮,口水含著濃稠的酒氣四處亂噴。
        新鄰居沒再接話,欠過身,寒著臉色走進屋子,留下阿水難以理解的表情。
        「操恁娘咧,死番仔,給臉不要臉!就別讓我抓到你喝酒。幹!」
        阿水在摔門進屋前,幾乎是夾雜吼著不知哪裡學來的國台罵。
        當晚,阿水家晚間十一、二點以前,除了例行的,阿水與她老婆的爭吵聲,加上阿水老婆加工不時發出的噪音,和他兒子旁若無人,單調的電視遊戲機聲音,以及阿水家隔壁、隔巷、樓上樓下鄰居,只敢隔牆報怨、咒罵聲之外,也出現了阿水有意無意的「死番仔」三個字。而且從此以後,幾乎是阿水每晚,在老婆小孩不回應他的無理取鬧時的話題,音量毫不避諱。
        這一天,阿水的老婆放下最後一組麥克風加工品時,已經是凌晨二點半。關上廚房的門「碰」的一聲,向三個巷道外炸開。她突然想起對門的新鄰居,每天就這麼上下班、上下學的正常生活。傍晚,全家五口常會在社區散步活動,見了面也總是客氣的打招呼問好。特別是晚上八點半以後,他們全家的笑聲會隱約的傳進門內,讓阿水的老婆感到羨慕與好奇。
        「原住民有什麼不好?為什麼要叫人番仔?」
        阿水的老婆伸出的手,停留在電源開關上思忖著。突然,阿水驚天動地的吼著:
        「幹恁娘咧,死番!」
        嚇跑了幾個巷道外搶垃圾桶食物的流浪狗,也中斷了阿水老婆的心思。
        「到底誰比誰番啊?」
        阿水的老婆朝著床上四叉八開仰躺著,酣聲大作的阿水吼了回去。
        接連倆聲的吼叫聲驚醒了附近幾戶人家,卻沒吵醒阿水,連酣聲也只是打斷了一下下。
        
        〈相思樹上的白漆線〉
        
        烏瑪夫撇過頭向左,抬起左臂,以上臂內側摀住鼻孔,然後手臂向左橫拉的同時,頭向右轉動。頭與手臂,像兩個相鉗的齒輪一樣,往兩個反方向轉去。一直流不止的鼻涕,讓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重複一次這個動作。他的眼光總是有意無意的,頻頻投向溪邊桃子園旁,那三棵環抱粗的相思樹上,以白漆劃的橫線。
        雨已經下了三天,河床的溪水,水位越來越高,越來越混濁,雨卻越下越大。今天早上,他頂著雨水走了一個多小時到學校,濕了衣服不說,還滑了三次跤,衣服、書包、鞋子,尤其褲子糊上一大片的泥濘,讓他在班上被所有人嘲笑。
        「三次耶,竟然滑了三次跤。」想起今天早上的狼狽樣,他感到窩囊極了。
        烏瑪夫是國小四年級的學生,從家裡到部落裡的國小分校上課,每天要走上一個多小時的路程。雖然去年底鄉公所為這個部落,開了條產業道路,方便農作物的輸送,但由於經費分配不當,相關承辦人員吃上了官司,這產業道路自然也就沒鋪上水泥,還為了縮短長度,開成一條平均坡度超過三十度,無法雙向通行的泥巴路。平常不下雨的日子還好,一下了雨,就會變的又濕又滑的泥濘路。
        他的父母沒能力購買像爬山虎或機車的搬運工具,為了高冷蔬菜的栽植,又不得已要留在遠離部落的溪邊上游山坡地上的家,所以每天只能由烏瑪夫自行走路到學校。不過他們允諾,這季的高麗菜賣了以後,加上去年與前年的積蓄,就可以買一部爬山虎。也就是說,每天可以送烏瑪夫上學,高麗菜也可以直接送到部落的集中地,省下請人搬運的工錢。
        但是烏瑪夫對這件事的期待,在早上摔了幾跤之後,已經冷淡多了,明天不去上課,才是他現在最期待的事。
        他又朝那三棵相思樹的白線望了去,握著菜刀機械性動作的手也停了下來。從剛才放學後,他就坐在門前,剁著高麗菜,準備調理飼料,餵食上個月母親買進的十幾隻鴨子,只有在擤鼻涕的空檔才挺起腰。
        「水位越來越高了。」在烏瑪夫的失神中,耳邊響起了父親低沈雄渾的聲音。
        烏瑪夫回頭,看見父母親,銅像似的,兩對眼睛炯炯的望著溪床,揹簍帶子緊緊貼著頭頂,雨水傾盆的從頭頂、臉頰、領頸、背簍流下。
        而相思樹上的白漆線在灰蒙的雨瀑下,還隱約可見,而滾濁的溪水夾著大量的泥沙,已經快平了相思樹上的白線。
        他的父親與母親同時從頭頂吃力的卸下大背簍,背簍裡滿滿的塞著一顆又一顆剛採下的高麗菜。從今天早上烏瑪夫上學前開始,他的父母不顧大雨,已經一次次的來回摘採搬運,到烏瑪夫下午放學回來,門前空地早堆起了一座高麗菜小山。
        烏瑪夫的家,是在部落旁無名溪的上游,遠離溪邊約一百公尺的山坡上。父母親在河床沖積的坡面種植高麗菜,因為土壤、水氣含量與溫度適宜,所以種出來的高麗菜口感極佳。遠在十幾公里外的小鎮菜市場,常以他們的高麗菜作為第一優先收購。只是這塊高麗菜種植地,是溪邊上游沖積而成的石礫斜坡地,連續幾天大雨就有被沖刷崩塌的危險。
        溪水下游有座聯外的木搭便橋,是他們家對外進出的產業道路在溪床上的唯一通道。常常因為溪水暴漲,而無法通行。偏偏地形雨不分冬夏,完全不同於傳統的雨季區分。所以,烏瑪夫的父母,經常是搶著雨來的空檔,種植高麗菜與輸送。長久以來,他們就習慣以相思樹上白漆線,作為溪水暴漲的記號,並依此決定烏瑪夫上學,或家人到部落採辦雜貨與否。
        相思樹距離溪邊約三十公尺,三棵樹等距而生,白漆線離地有兩個人高。從烏瑪夫家的院子前緣,往下看樹幹上劃的白線,並向前延伸到對岸邊,白線看起來,恰好離溪水面高度約一尺。只要溪水高過白線記號向對岸山壁的延伸線,下游的木橋就會被衝垮,他們就得困在這裡半個月以上。每年總要被沖垮個好幾回,烏瑪夫一家人也總會在大雨過後整修木橋,而且年年如此。
        「雨再下下去,我們恐怕只能收成這些了。」烏瑪夫的父親喃喃著,心裡卻擔心整個坡地的高麗菜。卸清背簍裡的高麗菜後,又消失在雨瀑中,他們盡可能的想搶些時間多採。
        烏瑪夫繼續剁著高麗菜,心裡卻暗自高興,照這雨勢下去,天完全黑以前,水位就會越過相思樹的白線,木橋就會被衝垮,然後他又可以很多天不用上學了。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吹起口哨來了。
        大雨的嘩沙沙的聲音聲,掩蓋過了他的口哨聲,同時也掩蓋住遠處一陣陣轟隆喀啦的滾動聲,烏瑪夫並未察覺,但注意力卻被溪水面的變化給吸引住了,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襲上心頭,停止了動作,怔忡的呆望著。
        只見混濁的溪水面上,斷斷續續的發現樹枝、綠葉、雜草浮沈,偶而也夾雜些樹幹、石塊。不一會兒,出現了高麗菜與泥沙激烈的攪動景況,一顆顆一群群。
        從烏瑪夫的位置望去,溪水面雖然逐漸向上漲起,卻始終漲不到白線的高度,但溪水這岸的水線,卻逼向相思樹而沖刷擴大,看起來就像溪水正一吋一吋的往相思樹底下接近,最後越過樹頭,把相思樹夾在溪水道中央後,停止擴張。然後換成對岸的水線逐漸往上升到達白線。這一來一往之間也不過幾分鐘的事。
        當烏瑪夫的父母空著手,全身濕透而衣服多處撕裂了出現在他面前時,溪水已經夾著大量土石,凶猛的切割他們房子前的坡堤。而相思樹掙扎著挺立在溪中,看起來,那白漆線正載浮載沈的在溪水波濤裡。
        三天過後,雨停了。
        烏瑪夫家的高麗菜園,一如過去被沖刷殆盡,原先十幾公尺寬的河道,被刮刷似的寬成數倍。桃子園與河堤變成了水道的一部份。
        又三天,溪水雖然最後還是偏回了原來的水道,溪水依然凶猛。整個河床已經高起了數公尺,劃著白線的相思樹,一大半埋在溪床裡,只剩下上層細枝椏的樹葉冠。便橋與鄉公所才開闢的產業道路早不見了蹤影。
        
        父子倆,站在原先搭著木橋的溪岸,看著黃濤滾滾的溪水,各自想著心事不語。
        「這裡會蓋大橋嗎?」烏瑪夫想起十幾公里外的鎮上,那座又寬又長卻與小溪不成比例的鋼筋水泥橋,打破沉默問著他父親。
        「不會!這裡只有我們家兩張山地原住民的選舉票。」烏瑪夫的爸爸頭也不回的肯定回答。
        「會不會蓋大堤坊?」烏瑪夫想起上次遠足時,鎮上那條臭水溝兩旁的大堤坊,堤坊外有著很寬的防汛道路,道路上車來車往,不死心的問。
        「不會!這裡沒有溫泉,也沒有寶石。」烏瑪夫的爸爸口氣肯定,卻又不由自主的陷入沈思。
        「爸!那我們還要不要劃白線?」烏瑪夫想起被土石流掩蓋的白漆線,突然有股想上學的莫名衝動。
        「要,就在那幾棵相思樹的枝上。」烏瑪夫的爸爸,想也不想的回答,口氣依然堅定。
        「走吧,我們一起抬些木頭,等水退去,再來搭木橋,種高麗菜。」烏瑪夫爸爸的口氣裡,聽不出發生過什麼事。倒是混濁的洪水夾著石塊木頭,涳涳的在整個山谷中響個不停。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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