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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冬的便當

发布: 2014-5-15 18:02 | 作者: 巴代



        丟下手上的最後一截粉筆,黑板上已經寫滿了反覆寫了、擦了再寫的數字,而粉筆槽也排上了這節課所使用過的四截粉筆尾。這已經是我這個星期以來第三次反覆教授關於數字四捨五入的基本概念。但從底下二十二個小鬼還勉強睜開眼睛,卻只清醒沒兩分的狀況看來,我得開始認真尋找另一個可以用來上數學的時間。這學期開始以來憂慮的第二件事情,終於變成事實。
        在外縣市當了幾年流浪教師,這學年總算如願從桃園調回屏東附近的這個小學,接下五年級的班級導師。對於每天可以看見身材小巧,皮膚怎麼都蔭不白,眼睛不肯稍微小一點的同胞們,心裡常盈滿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覺;尤其社區裡每戶人家的巧思裝點與雕刻作品,彷彿躍自靈魂底處的舞作,那樣的隨興與渾然天成,最讓我每每駐足不忍離去,對於回鄉服務的初衷,總算真正有了實踐的開始。
        但才過完一個學期後,便發覺這個算是半個山地小學的學校,學童的課業水平比起服務過的嘉義、台南都會小學,有相差近一個年級的水平。尤其班上的原住民學童,對數字概念幾乎是模糊的。你絕難相信國語、社會可以考個八十幾分的五年級學童,數學四則運算中會出現2乘3等於5的答案,而講解幾回後,答案竟然還會是5。關於這點,我倒不感到特別驚訝,因為之前在桃園復興鄉,我的班上也是這樣的狀況,我私下就這麼認為,這是普遍存在於原住民學童的問題:對數字觀念鬆散與缺乏邏輯性。
        是不是這樣?我現在可提不起勁來思考這個問題,因為黏濕奧熱的不舒服感覺,從上節課結束前就一直在身上亂竄,汗水更是貼著背脊直往下漞流。
        今年天氣反常的厲害,才五月中,火傘卻像往年八月似的毒辣熾烈。熱啊!站在講台往教室外瞧去,目視範圍的農作物,幾叢還勉強算是綠意的桱葉,正翻背低垂地在整個半枯黃的農作田中殘喘;教室屋瓦上方連遍又清晰著蒸發水氣,教室裡也強烈感覺熱氣正穿透屋頂猛力向下輻射,四座吊扇聲嘶力竭的搖晃轉動,卻驅不走一絲的燥熱,熱昏了教室包括我的所有人。這讓我心裡稍稍舒服了些,阿Q的認定,不是我的數學課程,讓班上同學想睡,而是該死的天氣。 
        「蔡老師,電話!」從窗外,主任招呼了一聲。看了看腕錶,指針在11點30分,這電話來的還真是時候,今天就饒過這些小鬼吧。
        走出教室門,小冬也同往常一樣離開教室。一個月前她向我報備她媽媽每天中午都會送便當來,所以不再接受我多為她準備的便當。我也特別允許她跟著抬便當的值日公差一起離開課堂。
        「替我跟妳媽媽問個好啊!小冬!」跟小冬揮過手,走回辦公室接電話。不知道是因為教室外迎面來的一小陣風,還是因為電話來的適時,讓我神情輕鬆起來了。
        我班上二十二個小朋友,閩、客、外省間雜,十一個原住民小朋友雖然是少數,但是清一色排灣族及原住民學童特有的高能量活動力,反而使得這個班整個教室佈置與活動形式變的很原住民、很排灣族。但不論族群背景如何,相對艱苦的經濟狀況卻是這裡普遍的現象,能維持小康的家庭更不到一半。所以每學期校務會議裡,校長一定會再三提醒,需特別輔導班上學雜費與營養午餐收繳的情形,尤其是營養午餐費。為此,上學期結束前,我還特地作家庭訪問,了解實際的情形。這也是這學期一開始我所憂慮的第一件事,還好只有小冬繳不起,但這問題,因為我習慣性每天帶兩個便當而解決了。
        不過,自從小冬的媽媽開始為她帶中餐便當的這個月以來,我的困擾便來了。每天早上出門前,我總要為便當帶多帶少的請求,讓我家老婆大人唸上半天。說什麼以前我最愛吃她為我準備的便當,既營養又衛生,兩個不嫌多,怎麼現在開始嫌東嫌西,是不是外頭有了什麼?然後以下就會接著什麼,年紀輕輕嫁給我,既沒好穿也沒住的好,沒嫌我原住民的身分,還為我生了兩個女兒,雖然說不上個個美麗聰明,但是,健康、乖巧、快樂、貼心,學校成績也沒讓我們操心,我要真的外面有了什麼,那簡直就太對不起她了……
        我的天吶,不就是個便當嘛,有那麼嚴重嗎?我不過是因為上次新聞報導裡說,一個醫生才半年就甩掉三十幾公斤的贅肉,靠的只是少吃多動就瘦下來啦。我老婆的便當既可口又營養,便當菜色尤其少不了每天變換不同口味的肉塊、魚片,青的綠的黃的蔬菜配料,精挑的白米,慢烹的米飯,我不相信有多少人捨得剩下一嘴一口。我都已經八十二公斤,超過標準體重十幾公斤。這學期開始我決定少吃些多動些,我總不好也跟著到鎮上,參加那群麥當勞寶寶的減重班吧,那多難為情啊。
        不過這段時間我便學聰明了,便當一樣帶兩個,我吃半個便當份量!其餘原先留給小冬的,都分給其他小朋友加菜,皆大歡喜。
        「是的,我是蔡老師……什麼……好的……回頭見。」
        電話是小冬的媽媽打來的,掛了電話後,我突然腦海裡陷入一陣空白,久久不能思考。
        她說,她過完今年農曆年,便在朋友的介紹下,在台中找了份餐廳幫廚的工作,因為SARS影響,所以薪水一直無法按時領取,加上小冬的外婆身體近來不穩定,醫藥費用去了大半,所以,很抱歉耽誤了學費與營養午餐費的繳交,同時,非常謝謝這個學期我替小冬代墊了這些費用,所以她想中午時間來學校還這些錢。
        問題是,我代墊學雜費、營養午餐費是怎麼回事?小冬的媽媽不是每天送便當來嗎?這一個月來,小冬拒絕了我的便當,而她的午餐呢?這些是怎麼回事?我想不透,約了小冬的母親十五分鐘後見面。恢復思考後,我立刻回教室,想弄清楚小冬去了哪裡。
        「小冬人呢?誰知道她去哪裡?」顧不得汗水流進眼框,很快來回掃視了整個教室。除了小冬的座位是空的,其餘小朋友正拿著不鏽鋼餐盤排隊盛飯菜;而輪到分享我的便當的幾個小朋友,正在協調怎麼分食,聲音因為興奮而顯得大,引得附近幾個小朋友頻頻向他們張望,沒人理會我的問話。我開始分不清楚豆大的汗水,是因為心急還是因為正午更熱,而自全身體四處奔流而出。
        「美珊,小冬到哪裡去了?」我詢問她座位旁的同村同學。
        「報告老師,她媽媽送便當,她去吃飯啊!」
        美珊瞪著原本就不小,兩顆銅鈴似的眼睛,一付你怎麼不知道這件事的表情。
        「在哪裡吃?」
        「嗯……不知道。」
        美珊仍然張著眼睛,但這回加上我因為詫異,而瞠大如牛鈴的眼睛。
        在哪裡吃?竟然沒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班長注意管一下,等鐘聲響了才准開動!老師出去一下,別等我吃飯,口水別流到別人的碗裡面喔!」
        不想讓我的神情影響全班小朋友,立刻換上如往常輕鬆的口吻交代他們遵守吃飯時間。只是,連同村同學也說小冬的母親送便當來,那電話裡的小冬母親是怎麼回事?而小冬人呢?呆望著教室後方牆壁幾道裂縫旁,張貼佈置的幾張誇張想像的繪畫圖,我開始擔心了。
        小冬在課堂上向來專注少語,獨來獨往。嬌小的骨架與細削的臉頰,加上大多數排灣女孩所擁有的清澈眸子,和寬厚的鼻頭,給人的感覺總是隱約中透發著尊貴。除了數學,其餘科目還能維持在八、九十分的水平,最愛畫畫,教室裡主要的畫作都是她的,想像力與天份總讓我驚艷。
        我努力的回想,想找出一些可以幫助我弄清楚這怎麼回事的原因或線索。
        她所居住的村落,正夾在平地聚落與一大型排灣族部落間的山邊,沒有公車抵達,還好距離學校不遠,學童走路上學,還都能趕得上時間。是怎樣的歷史因緣,會發展成這樣的情況,頗耐人尋味。相鄰的大型排灣族明星部落,聲稱此地為其傳統領域之一部,而相鄰的平地人聚落的村民也附和這說法,偏偏本村的村民,冷眼看這件事,既不否認也不證實,言語間卻有意無意表露一點反感。
        我似乎比較能理解村民的感受,因為從相鄰的這個排灣族明星部落,隨處可以見到以大型藝術創作,作為公共設施形象裝飾,社區熱鬧繽紛,來比較這部落,就會立刻感覺,這裡比較像是被遺忘的某個城鎮角落的幾戶人家,而顯得一點點落後、落寞感覺,卻也保留更多的原始素樸而清淡平凡。
        部落鄰近一個知名的登山步道。鄉公所為了配合全境的觀光資源,做了整體規劃與建設,所以在登山入口,設置了一個大型停車場,供遊覽車及一般車輛停放。停車場以植草磚砌成停車隔,靠山壁方向釘牢了一連遍的石板牆,石版牆上刻鑿著排灣民俗故事、口傳歷史的浮雕,頗具特色。
        村子入口就在往登山口路上,一處不太顯眼的產業道路上,入村子道路數處翻起的柏油,路肩長了青苔的水泥駁坎,也處處崩塌,道路兩側夾種著一大群的相思樹。村子裡沒有醒目的藝術創作與廣告招牌,最多在每戶人家院子裡,見到一些未完成的雕刻作品及一些像是習作的雕刻、圖繪。院子空間還爭相競長著些蔬菜水果,繽紛又極負生命力。
        這一個偏遠分支的小聚落,不是獨立的行政單位,事實上,隔著山稜線延伸,行政隸屬於相鄰知名的排灣族明星部落的一個鄰。裡外只有十六戶人家。其中三戶人家的男主人,留在部落靠農作營生,美珊家是其中之一。兩戶男主人已過世,其餘十一戶的男主人則是在外賺錢營生,隔代或單親教養的情形算是普遍。
        停車場至登山口前後,有幾塊規模不大的旱竽田,分由三四戶人家所有,除了竽頭也雜種些野菜蔬果。每塊田靠近產業道路旁,搭設一座工寮,作為休息、儲放工具的地方;每個工寮後面,設置了烤竽頭的窯子,極具特色。鄉公所積極整理登山口後,這幾戶居民也陸續整理出可以擺設販售農作產品的空間,賺點蠅頭小利,補貼家用。
        有一次作家庭訪問的印象中,小冬vuvu的田,就在登山口過後,產業道路最裡面的一塊;而她家,是在旱田背面小土丘後方,由半個石板屋與鐵皮混搭成的單獨低矮房舍。簡陋歸簡陋,水電倒是方便無虞。院子周圍沒有橫躺、豎立的雕刻作品,卻畫滿一小塊一小塊的畫,各式各樣。
        「這個是小冬畫的啦!」
        一位vuvu(註:祖母)突然站在我身旁,右手拿著一個小刀似的杵,正努力的想搗爛左手握著的一個茶杯大的小銅缽裡的檳榔,表情上有掩不住的驕傲,而小冬臉上卻混和著羞赧與自信,半低著頭站在vuvu的身後。的確,這女孩很有天份,排灣族高度的藝術天份沒少了遺傳給她。
        當天沒見著她父母親,根據vuvu的說法,小冬的父親是相鄰部落的貴族階層,幾年前死於一場工程意外。因為最初高攀貴族而受爭議的婚姻不愉快感受,所以,小冬的母親在處理完喪事後,母女便搬回與vuvu同住。Vuvu仍然耕作與零售農作物,母親則盡量在鎮上找些幫庸工作及零工來維持家計。窮歸窮,靠自己能力營生,多少也維護了些小冬家族的尊嚴。
        我努力的拉回思緒,並走完校園各角落,卻遍尋小冬不著,這讓我更擔心了。她會去哪兒呢?她的母親是怎麼回事?
        這個學期初,因為沒繳營養午餐費,午餐時間,小冬總是離開教室到校園閒盪,這情形連續兩天,被我察覺有異,所以要求她接受我的另一個便當,也順便解決我想減肥的重大障礙。最初她接受也努力吃完對她來說算是太大的便當,但任誰也看得出來,她吃的一點也不快樂。從一開始,她就分送便當菜給同學,總是低頭吃飯,全程不語,心事重重。對於一個國小五年級的學生來說,這似乎是過於沉重的負擔,而我卻不知如何幫助她。幸好只一個月,她便主動來報告說她母親從那天起將天天送飯來,所以中午時間會跟媽媽一起吃飯。那天後,情況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變得開朗又自在,只不過,才一個月,她看起來比過去更瘦削,原來就黝黑的皮膚,更加黝黑與無光彩,而常常在笑聲後又若有所思的靜默習慣依舊沒變。
        難道每天中午她就是這樣躲著?可是會躲到哪裡去呢?
        意願上,我還真希望她只是單純躲著,別發生了什麼事才好。
        我幾乎一眼就確認辦公室外等候的少婦是小冬的媽媽,那眼神與臉部表情神韻幾乎跟小冬一個樣,所不同的是她隱約散發出的成熟與尊貴氣息。當我把所有的事情概略說明後,出乎意料的,她並沒有嚎啕大哭與驚慌失措,只連連道謝又道歉。不過,臉上瞬間泛起又一閃而過的寒霜與雙腿不自主的幾下輕微顫抖,仍然洩漏她的心急與不知所措。
        「還有地方沒找嗎?」
        她眼睛投向校園,語氣強自鎮定,沒等我回話,便自顧自的往校園右側操場邊的一排木棉樹走去,腳步有點急亂。
        「我都找過了,可以肯定的是,小冬不在校園,不過我陪你再找找看。」我還真希望是我漏找了哪個角落。
        「那她會到哪裡去了?」
        大太陽底下,她突然停下腳步,蒼白臉色下,語氣焦慮卻掩不住威儀,迫得我低頭迴避她的眼神。而早溼透了我襯衫的汗水,此時卻不給面子的流進眼框,鹹辣的讓我淚水直流。對於出身三地門貴族世家的我來說,這情形有點尷尬,但我突然了解小冬神韻裡的倔強與孤傲,也理解她接受我的便當,那種受屈辱、勉為其難的不快樂感覺。
        「會不會是在……」我突然想起,學校旁那座乏人照料,幾近廢棄的社區公園。
        這裡的居民,每天青山綠水,白雲艷日,不稀罕也不作興到這樣的人造小公園來歌頌誰的德政,加上社區經費短缺,難以維護,所以社區公園早就荒草蔓蔓。下午以後,常會有一些附近的遊民、醉漢走動,入夜以後,更有許多不良少年騎車聚集。警察除了加強巡邏,也似乎拿不出有效的解決辦法,為避免發生意外,所以學校方面三令五申的禁止學生到這裡來。
        「也許……在那裡也說不定……」
        我轉頭望向社區公園方向,小冬的媽媽卻已經動身前往。
        五月中旬無風的烈陽下,從剛才到現在,天氣依然不尋常的溽熱與悶濕。
        小冬的媽媽疾行在前,我緊跟在後,還沒來得及找些話來安慰她,便在一兩個轉彎後進入小公園。果然發現小冬正單獨坐在公園涼亭裡,瘦小的背影直穿過幾叢雜草的縫隙映入我的眼瞳,小冬的媽媽示意我別出聲,領著我接近涼亭,卻見她強忍啜泣而雙肩微微顫抖。
        就在我們欺近小冬身後最後一道雜草籬,學校下課用餐的鍾聲響起,只見小冬拍了拍手,高興的喊著:
        「吃飯時間到了!」
        「我最喜歡媽媽為我準備的便當了,我才不吃學校的營養午餐呢!」接著,小冬雙手在石桌上撫了撫,邊說邊動作。
        「這是我喜歡吃的薄鹽鹹魚。」
        因為右邊的柱子與眼前雜草遮掩,我看不清楚小冬右邊的情景。
        「這個燒肉,我吃一半,剩下的給vuvu吃,非常謝謝媽媽這麼用心準備。」小冬的聲音充滿了感激與知足。
        小冬的媽媽身子卻顫了一下,不由得向前靠近了些,站在小冬汗水溼透了的背後,我也悄悄的跟了上去。
        「這些蔬菜我一定會吃完,這樣我的頭髮才會又長又黑。」
        小冬聲音透著歡喜,又說又動作,完全沒察覺站在她背後的媽媽,以及因為驚訝過度無法言語的我。
        「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媽媽對不起你!」終於,小冬的媽媽忍不住由後環抱小冬,壓低聲音啜泣,淚水狂流。
        「媽媽!」
        小冬卻受驚嚇的吃力轉過頭,確定來人後,鬆了身子偎在他媽媽懷裡,只輕輕叫了聲媽媽,
        天氣像是突然轉涼,無雲遮攔的太陽也顯得軟疲,而汗水顆顆凝結似的,打心底冷寒。
        原來小冬每天中午是一張圖畫紙,飯菜由她一筆一筆的畫進去,而這一個月以來,她就這樣的「吃」媽媽「送來」的「午餐」。
        我再也忍不住,湊上前撫撫小冬的頭,三人的淚水在啜泣聲中滴答的紛落,濕糊了小冬的「便當」。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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