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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位者

发布: 2014-5-15 17:47 | 作者: 張啟疆



        擁有一切情報、資源的林總當然不會忘記知道他的「一切」的我。如今,我們的接觸有限但關係更密切。從過去的電話遙控、深夜小酌,變成現在的怒目相向;他的一舉一止,一挑眉一動念都落入我無怨無悔的「關懷」,我的躁鬱、不安也跳不出他的視線。換個角度看,他的現在是從我的過去換來,我的過去可不能成為他未來的阻礙。簡言之,我必須消失,徹底地消失。而我經歷A、B、C、D等四段式改朝換代(很像空頭市場的波段式下跌,一回比一回糟),如今猝逢倒戈的E軍,卻再也找不到可供投靠、變節、喚祖宗喊爹娘的F集團。從報社上下一致嘲諷的眼光(包括急著和我劃清界限的各中心主任、不再聽使喚的編輯、竊竊私語的記者群、玩弄我的女人),我看出一樁即將爆發的事件:我死定了。
        我當然不會讓林某人稱心如意。他就任不滿三個月,我這個副總編輯變成了八府巡按、專職巡邏員,「從副總編輯兼地方中心內勤組副主任」轉任「副總編輯兼文化組副組長」,再到「副總編輯兼校對組副總召集人」,各種奇怪的職稱、詭異的名堂,別人不動,我則重溫過去七年的經驗,重新踏遍報社裡每一個邊緣單位、三不管死角,就是不肯自動走路。他們大可學美國總統克林頓那套,指指聯邦調查局局長的鼻子,直接叫他滾蛋。他們不敢。這些孬種壞事做絕,還不敢不把好話說盡,連一筆遣散費都捨不得。對我而言,只要在這裡待滿廿五年,就可以抱著勞基法申請退休金,快了,還差十八年,有人熬一輩子也進不了社會大學的門檻,十八年,算什麼?樓上樓下再「巡」個三、兩回,時光飛逝,不會比我異動的速度更慢。何況,那樁「即將爆發的事件」發生前,我已搶先一步埋下炸彈。
        譬如說,坐坐他的位子,用用他的馬子,至不濟,我還可以偷偷他的椅子。
        鬥爭專家林總如果小時候用功一點,當能明瞭牛頓第三運動定律:反作用力原理,換成辦公室術語:炸(詐)人者人恆炸(詐)之。我很樂意想像(可惜無緣目睹),他回來發現寶座懸缺的驚慌模樣。我們都知道,好些新聞界大老闆更換部屬,第一個動作通常是搬空他的桌椅──我萬分期待他掉進這種想像。只是,這類淺薄的陰謀仍不足以說明我和他難分難解的密切程度(我該如何解釋「坐位子」、「用馬子」和「偷椅子」三者間的心理關連?)事實上,在我們互裝引爆器之前,早就經由體味、口沫、不散的氣息甚至分泌物的交換,完成某種神祕的儀典,共享特殊的意義:經由同一個女人,在同一個地方。
        敝報的權力中樞(諸如社長室、業務部、行政部等皇親國戚盤踞的「高等動物」單位)在十一樓,七樓是編輯部,也就是鬥魚的魚缸。要命的是,魚缸過窄,雜魚太多,每個人都想坐上毒龍潭裡唯一的王座。事實上,能夠攀龍椅的除了歷任總編輯的屍體外,還有一個女人──不是坐上總編輯寶座,而是坐在總編輯的大腿上。
        我忘了她什麼時候進入報社,三年前或四年前,從行政助理到特別行政助理,從清純的社會新鮮人到慾海皇后,輕巧滑過滿魚缸爛鹹魚、臭土虱的一尾孔雀熱帶。她過緊的裙襬永遠停在膝蓋上二十公分的位置,紫色、粉紅色或鵝黃色──視我們鼻孔噴血或歷任總編輯嘴角流膿的程度而定。在這尾孔雀魚面前,獨身的我往往不知所措,我怕嘻笑怒罵會破壞我的形象;我更擔心,正襟危坐會洩漏我的慾望。
        當我知道歷任總編輯不約而同的慾望,一道奇妙的光環,神秘的驅力,催化了我不由自主的渴望。她是總編輯的女人,更正確地說,配件,為總編輯而生,總編輯專用的物理的符徵。反過來說,她狐媚的身體形同慾望之階,通過她的身體,是不是掌握了攀登龍座的秘密管道?
        花瓶、面具、炮友、便器等誹謗性字眼都不足以表達她在我心中的重要性。我說不出那種感覺,甚至不敢輕率表示我想上她,因為實際發生的情形是:她上了我。
        那一夜,沒有人說得清楚那一夜發生的事。直到數天後的今晚,我黯然扛著塑膠袋回到那一夜的案發現場──我和林總的辦公桌中間,在黑暗中憑弔我的初戀,依舊想不透那段閃電般的虛幻的真實,或者,真實的虛幻。
        可能是林總出國,害她情緒低落,可能是生理上的低潮,可能是工作不順心;最可能的是,林總甩了她(從她微抖的雪腿和不再冷傲的神色不難一窺端倪)。那天她好像不想下班,整晚呆坐,我剛好輪值代總編輯,可以好整以暇欣賞她孤零零的背影。等到夜闌人靜,空蕩的辦公室僅存的一盞日光燈閃爍著矇昧的光,我一個不留神,驚見無人的總編輯寶座上浮出一對糾纏合抱的肉體──林總和她的幻影。當時,我坐在我的位子上,而現實的她,依舊靜靜背對我,露出從肩頭到小腿一整截不滿足的曲線。
        由於結果令我過度震驚,中間的過程反而影影綽綽,想不起個究竟。我好像鼓起勇氣上前說了些煽火的安慰話,說他的壞話我的好話;可能還幫她看手相,算戀愛運,順便撫摸她的髮梢、摳摳她的耳垂,不小心剝掉紫色連身裙的肩帶......她霍然站起,轉身,撲進我懷裡。噢!別誤會,她沒有哭,也不是擁抱我,應該說是「推」我,以短而急促地刺拳,擊打我慾望的要害,將我一路推向總編輯的高背椅。不由我做出任何回應動作,她自己掀起裙子,爬上座椅,右腿押著我的左腿,左腿緊扣我的右腿,一隻手拉開我的褲鏈。事情發展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議。從頭到尾我來不及脫光她的衣服,觸摸她的曲線,親她靈巧的鼻子,我甚至不必動──她一切都顧到了。她不和我接吻,推開我的肩膀,不理會我深情的目光,從頭到尾不看我一眼。她是如此用力,像老虎鉗一樣夾緊並抱緊我,不是抱我,而是將手繞過椅背,環抱椅子。她的臉貼上椅背的絨布面,反覆廝磨,幾乎陷進去,舌頭滑過我發冷的脖子,探向椅背上油臭的絨毛。是的,她在舔椅子,或者說,舔這張椅子所代表的名字,以後來一發不可收拾的眼淚和呻吟,處罰那些重疊沉澱的椅子面具最前線的肉體代表──我。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完美的結合,我和她,和這張椅子有關的所有的人。我想我愛上了她,不論她是誰,那種感覺,比初戀更像初戀。從她強韌的緊握,某個世界正在封閉,某些東西悄悄粉碎,同時,某扇希望的門即將開啓。最後,她的手腳離開我的手腳,彷彿為我鬆綁,美艷的眼瞳重又恢復自信、酷傲與嘲諷,以及一抹難以言喻的專橫和頑執:「你們這些混蛋,都是混蛋!」但我知道,我再也無法脫離她,或者,它。
        我掀開袋口,露出高聳的椅背,以敬畏之心檢視這團漆黑的輪廓。黑暗中分不清它的細部組織,看不出來它的表情變化,這張寶座和我的椅子究竟有何不同?同樣廠牌,相同型號,一樣的基座、椅輪和零件,為什麼即使在它「獨處」的時候,依然展呈如寶藏般深不可測的魅力?多年來,我依附我所認同的符號生存,直到此刻,我輸掉了一切,終於明白即使到我手中,這串美麗的符徵依舊是我解不開的密碼,塗滿反諷的蠟。如果說椅輪、基座和女人都是總編輯的配件,我算什麼?配件的配件嗎?
        那一夜之後,我以為掌握了成功的契機,藉「代總編輯」之便,正好讓我逐步蠶食林某人的江山,進而取代他的地位。套句流行的醫學用語,林總的出國期間,正是他的「愛滋空窗期」──病毒已入侵體內,卻因抗體不足,而未能檢出的階段。換言之,他的死期確立,不確定的只有死因,死法等「死亡過程」而已。至於那位被我攻佔的女人,裙子還是那麼短,下巴還是那麼高,對我的不屑依舊擺明在臉上,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當然沒有事發生。女人一定知道,醜聞一旦爆開,犧牲者通常是不能守口如瓶的女方,在這個圈子,不能守口是比不能守身更嚴重的事。女人不知道的是,在我眼中,她的倨傲無異膜拜,冷漠猶勝做愛,愈是輕侮嘲弄愈能強化我封王稱帝的雄心。沒有人知道,一切的陰謀已在祕密中生效。  一束強光筆直地掃來,糟糕!有人來了?我竟渾然不覺。想移動或藏身已來不及,那束光掃過黑色塑膠袋、露出半截的椅背,就在我絕望地閉上雙眼時,整面光牆罩上我的臉。
        是的,謠言爆發輻射的速度,比光還快,比那晚的事更急。就在林總回國前夕,我和她的「秘密接觸」突然傳遍大樓的每一個角落,成為報社內的頭條,我苦心經營七年的人格瞬間崩毀。與此同時,採訪線上的疏漏、編輯部門的下標不當、打字房電腦當機、製版房誤植版頁.......雪崩般的大小錯誤,因為總編輯出差,悉數算到無能、愚蠢、督導不周而且中文不及格的代總編輯頭上。社長室還收到一封長篇累牘的黑函,鉅細靡遺羅列著近三年來我收到的每一筆黑錢──一種對記者而言是「默契」、在報社眼中是「收賄」的「公關費」。是的,陰謀如雪崩般緊隨謠言而至,闡釋著我永遠不了解的報業真理。我來不及找社長解釋這一切,已接到報社生涯中最後一道口頭人事命令:副總編輯兼發行部特約副主任兼廣告部特約副理兼地方新聞中心核稿召集人,廣告暨發行業務責任業績,比照部門主管。
        也就在不得不遞出辭呈的同時,我終於發現,謠言出自遠在美國的林總口中。那一夜,我沒有看錯,在寶座上做愛的不是我和她,而是她和林總的幻影:虛幻的他們才是真,真實的我反而變成影子。不論我在不在場,從頭到尾她只和總編輯做愛。多年來,我依附於背後的影子軍師,在他製造的風浪中殘喘苟延;如今他人不在身邊,還是可以遙控我的命運。他的「不在場」,正好形成我 的「空窗期」──首先,他派遣那具愛情的充氣娃娃潛入我體內,版面錯誤和黑函則是另一波致命的病毒;至於那紙尚未公布的人事命令及其同義詞──我的辭呈,早已秘密生效。我的名字,畏罪離職的副總編輯,已不見文字的方式,張貼於單位、部門、牆壁、桌椅、眼神、嘴角、愁苦的心靈、亢奮的想像、謠言的輻射層和敵報的口耳交傳間,成為報業史上一則用後即棄的舊聞。
        未死先埋是什麼感覺?東窗事發是什麼滋味?我不敢想像。此刻,我一動也不能動,那光束像鉚釘般將我釘死在空氣中某一點。我不敢想像,他們會用什麼措詞、口吻報導這則「離職副總盜取總編輯座椅失風被捕」的超級大爆笑。光源一步步接近 ,是握著巡邏棍的警衛。他不問我也不理我,逕自將手電筒光轉向塑膠帶,前前後後照看,將袋口用力下扯,露出大半個座椅。然後雙手環胸,露出不解的神情,彷彿看不懂椅子,或是不明白椅子為什麼在這裡出現?或者,他看到的不是椅子?隨即,他的手伸進袋裡,東掏西摸,我擔心椅墊、絨毛或隨便一顆螺絲釘被他搜出,以致牙齒打顫,幾近屏息,全身的肌肉、細胞產生不可思議的異變。不料他搖搖頭,雙手一攤,我好奇地趨前探看,那鼓脹的袋內竟是一片虛空。
        警衛終於發現我的存在,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不理會我的恐懼,用力拍了拍,左右搖了搖,將我推向一旁,嵌入某張辦公桌中間。然後,光束擲向遠方,他走了。
        我不解地鑽出袋口,四處張望:桌椅、電話......所有的物件和名稱,隱藏在聲音、色澤的黑洞,世界的另一端。此刻,門牆深鎖,陣地關閉,我不安地凝視黑暗中怎麼也數不清的重帷疊嶂,四面八方的柵欄緩緩包圍上來......
        我就坐在總編輯的大桌前,搖頭晃腦,苦苦思索,要怎麼把這張椅子,或者應該說,我自己,給弄出去?
        本文入選八十三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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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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