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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唤

发布: 2014-4-24 17:47 | 作者: 马金莲



        我们就这样告别了老奶奶,踏上了回家的路。我们背着口粮,沿着出来时候走过的路,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一步一步地走,把脚底板都磨烂了,直往人的心里疼。
        忽然一个清亮的女童音插进一句:爷爷你们走不动为啥不坐车呢?骑摩托也行啊。还能把脚板磨烂,你们真是笨死了!
        我们一屋子人互相瞅瞅,都被这小姑娘惹笑了。
        大伯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不可思议,不可理喻,和现在的孩子,他可真是越来越没法儿交流了。我也苦笑着摇摇头,我是七十年代末尾出生的,挨过几年饿,但是饥饿的感觉对我来说并不怎样刻骨铭心,因为从我能记事的时候就是包产到户了,虽然那些年总是吃粗粮,但是没怎么饿肚子。所以我算是家中两辈人中间的一个过度,稍微知道一点人间疾苦,但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同时又比这些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甚至两千年之后生出的孩子懂事得多。
        我望着大伯无奈的面庞,心里说怎么能全怪这小姑娘呢,她出生后就没有受过一天罪,饭来张口,还老是挑三拣四的,哪里能够知道爷爷那辈人的艰辛呢?
        大伯说等我们赶回家里已经是四月头上了。前几天下过一场雨,山头上能看到青草苗苗了,好多人趴在山头上挖野菜。咱大把我们背回来的口粮藏进后窑的炕洞里,堵得严严实实的,我们才去山上找家里人。
        咱娘领着几个娃娃在南边的疙瘩梁上铲苦苦菜。
        苦苦菜从土里钻出来还没几天,刚展开两三个叶片片,人就等不及了,找到一棵连根挖下来拿回去救命。
        咱娘的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眼皮上吊着两个大水泡。我喊了声娘,娘回头看,看到我,看到后面的咱大,她就给我们笑了一下,但是那笑纹就像花一样停在脸上,停住就不动了,她的身子慢慢地栽倒了。
        她倒在地上,我们才明白过来,扑上去扶她,她老人家的身子已经硬了,口里拉着最后一口气,我吓坏了,就知道哭,咱大赶忙跪下帮她念讨白。念着念着,我看见娘睁开了眼,眼缝像韭菜叶那么宽,她把咱兄弟姊妹挨个儿看了一眼,就口唤了。咱娘是活活饿坏的,就算一天能铲回一捧捧苦苦菜,她舍不得吃,烧成汤给娃娃喝,她老人家饿得不行就喝点凉水,硬是撑到我和咱大要饭回来。
        娘一走,给咱大扔下了一个烂摊场。大碎一共五个娃娃,都张着嘴巴要饭吃,光着脚板要鞋穿。咱大每天半夜里从炕洞里掏出一点口粮,给我们烧汤汤。你们可别小看了这点汤,那可不是开水锅里滚的野菜汤水,是真正的面汤汤。里头有五谷的精髓呢,喝到嘴里不是一股子寡寡的野菜苦味,有五谷的香味呢。当然,白天咱大不敢烧面汤汤,叫旁人闻到味儿就麻烦了,肯定挤到咱家里来连锅底都给你翻过来舔了。到了半夜,夜静了,咱大才悄悄爬起来烧面汤汤。
        有一夜,月亮圆了,很亮,把地面照得跟白天一样亮。我们一群娃娃正睡得香,迷迷糊糊中咱大把我们一个个推醒,我们就知道面汤汤烧好了,一个个爬起来去锅台边端汤汤,有端着碗的,有端着瓦盆儿的,还有个榆树根挖成的碎碗。那时候穷嘛,哪能买得起碗呢,娃娃又多,好多人家都用树根做成碗使唤,结实,不怕摔打。
        一个人三勺面汤汤,咱大舀得很公平,不存在偏袒,所以我们几个带着瞌睡迷迷糊糊伸出手,摸到啥就端起啥,啥都一样。都只是装面汤汤的一个家具嘛,只要能把面汤汤喝到嘴里就行。
        那晚我端到的是豁了个大口子的烂瓦盆,咱奶奶手里传下来的。
        我舍不得几口就把面汤汤喝完,双手端着瓦盆,把舌头伸进去,一点一点地舔。三勺子面汤汤,要是喝的话也就几大口,但是舔起来,能舔好一阵儿呢,而且舔完的感觉和喝完的感觉不一样,就像慢慢地舔进肚子里的不光是那三勺子清汤,要比三勺子多出一些。多出多少呢?不好说,反正要比三勺子多得多。
        我慢慢舔着。忽然我在盆子看到了一个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清汪汪在汤面上闪呢。
        我说你们几个别急着喝,好好看看,汤里头有啥?
        你们几个都停下了,瞪着眼看。大妹子你嘴快,说我看到了几片榆树叶子,咱大把榆树叶掺进了面汤里。二妹子说我还看到了一个面疙瘩,没搅化的面疙瘩,杏核一样大呢,我运气真好!大兄弟你不服了,扭头找咱大的麻烦,说大你偏心,为啥不给我的汤里舀一个面疙瘩?我气得不行,说你们争个啥?狗咬狗一嘴毛!叫你们看看汤汤里有个啥?
        有个啥?能有啥?屁!我们的四兄弟顶了一嘴,一双脏手狗爪子一样抓着碗边,说:我饿,没工夫陪你们闲耍。说完大口大口喝汤汤,把那点汤一口气全喝了,舌头红红的伸出来舔碗底,舔得刺啦啦响。
        我急了,喊:月亮!难道你们就没发现汤汤里有个月亮?
        小妹子刚噙了一大口汤,忙吐出来,说咋办哩,我把半个月亮喝进肚子里了。我们都笑了。咱大说不要急,你再看看你碗里的汤汤。妹子一看,剩下那点汤里还是显出一个圆圆的月亮。妹子高兴得不行,说我明明刚把半个月亮咽进了肚子啊。
        我们大家都在自己的碗里盆儿里看到了月亮。碗里的月亮很奇特,那时节的碗不是现在这种纯白的,而是一半儿黑一半儿白的粗瓷碗,月亮落在碗里,像把一个鸡蛋打进了清水里,猛一看亮晃晃,再看,是黑的,是白的,仔细看,半个黑的半个白的。而瓦盆里的月亮很大,像一尾鱼,在轻轻游动哩。
        我说你们看看,这月亮像不像一个人的眼睛正看着我们。大妹子反应快,叫起来:对呀,像咱娘的眼睛,只有咱娘的眼睛才这么看着我呢。
        大家都仔细看,都觉得映照在面汤汤里的月亮真的就是娘的眼睛。
        我们都爱这月亮,舍不得喝汤,怕把娘的眼睛喝没了。
        自打咱娘口唤后,我们都很想念她,但是娘活着连一张相片都没有留下,日子长了,我们就想不起来她长的啥模样了。真的,我白天想,夜里想,睡梦里想,怪得很,越想越记不清她究竟长啥模样了。意外的是就在这夜的瓦盆里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目光静静地看着我们呢。
        这时候老四忽然说我把汤喝光了,我看不到娘的眼睛咋办啊?他连着问了几遍,我们都不管他。他哭了。他是个猴急性子,吃啥都比别人快,我们看着他哭,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碗里的面汤汤给他分一些。我们都饿着哩,肚子里早就火烧火燎一样难受了。
        我们小口小口喝汤,看着碗里的月亮浅下去,一点一点消失。
        咱大连半口汤都舍不得喝,舀马勺凉水倒进锅里烧滚了,放一把树叶子熬了喝。
        老四搬住咱大的碗看,可是那根本算不上面汤,老四哭着睡了。
        我们喝完汤爬上炕睡觉,一个个都觉得心里装了个大月亮。
        我们的日子就这么半饥半饱地往下过着,直到夏粮快熟的时候,我们总算是接上了茬。
        豆角饱了,我们煮了一大锅,那是这一年里我们吃得最饱的一顿饭。刚揭开锅的豆角冒着热腾腾的气,一股香味扑打着鼻子,那个香啊,能把人的头都给香破。我们拿出大碗、大盆,每个人都敞开了肚皮吃。咱大笑呵呵说别急别抢,慢慢儿吃,好好吃!好日子来了,可惜啊,你们的娘没能熬过这个坎儿,她最爱吃煮豆角了。咱大说着抹一把脸,说现在就盼着这样的苦日子再不要来。说完看着我们说吃,好好吃,放开了吃。
        我们嘁嘁嚓嚓吃豆角,争着吃,吃完一碗,再取一碗。褪下的豆皮堆在桌子上,我们在比赛看谁吃下的豆皮多。
        后来,锅空了。我们把那么大一锅豆角给吃光了。
        大妹子踩着木墩子去洗锅。我把豆皮扫到一搭,揽了半背篼。
        我们胀得都站不起来了,又口干得厉害,争抢着趴到缸边上舀凉水喝。
        凉水灌进肚子里,咣当咣当响着,走起路来都能听到响声。
        工夫不大,老四喊叫说肚子胀。我们笑话他,谁叫他总是嘴快,吃得最多,连凉水都喝得比别人多,肚子不胀才怪呢。我们正在取笑呢,他抱住肚子在地上打起了滚儿。嘴里说胀死了,我的娘呀,胀死了。他一惯爱闹些怪动作惹大家笑,我们觉得他又在跟我们耍笑,就一齐看着他笑,说你就好好学驴打滚吧,滚脏了衣裳看大咋收拾你。
        其实穿在我们身上的衣裳哪里有个衣裳的样儿呢?那个脏那个烂,唉唉,就没法儿说了。尤其这老四,匪气得不得了,衣裳总叫乱刺树杈挂得满身是洞。我们是没娘的娃娃嘛,自打娘走后我们的脚上就没有穿过鞋。老四的光脚板在地上乱蹬,蹬着蹬着嘴里翻出一层白沫。那些白沫一个劲儿往外冒,泛水的泉眼一样,越冒越多。
        你们几个小,不懂事,还在笑,我感觉情况有点不妙,老四不像在和我们闹着耍。我抱住他问他咋啦?老四喊胀死了,我肚子就要胀破了。我难受死了。
        我扔下他跑去找咱大。大在后院的崖面上挖窑洞哩。他说眼看今年是个丰收年,等粮食收了得买一头驴子养着,不然没法儿耕地。他要挖一孔窑洞好用来养牲口。
        咱大听了我的哭喊,扔下头往外跑,我们跑出去,看到老四不打滚了,双手抱着肚子,身子蜷成一疙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脖子下面全是白沫子。
        咱大抱上他就往保健员家跑,跑着跑着,他不跑了,蹲下把老四放在腿上给他念讨白。刚念了几句老四就没气了。
        老四是被活活胀坏的。
        娘殁的时节咱大没有哭,现在他抱着老四大放悲声,说我的娃你命苦哇,那么苦的日子都没饿坏,现在把好年成盼来了,你倒胀坏了!你冤不冤呐。
        老四殁了,我想起来就后悔,后悔个啥呢?后悔那一晚他的面汤汤喝光了,看不到碗里的月亮急得哭,我看着他哭就是没舍得给他分一点我盆儿里的汤啊。你们几个还小,可我是当大哥的,我咋做出了那么绝情的事情呢?当夜我们都看到了月亮,就他没看到,他不甘心,到了第二夜,他端着面汤汤舍不得喝,等着看月亮哩。但是天气阴着,窗外没有月亮。一连阴了好几天,后来他终于看到月亮了,可是已经不圆了,豁了半个子。
        本来我想着等到下一个月,月亮再圆起来的时节,一定提醒他看看面汤汤里的月亮像不像娘的眼睛。可是后来我们都把这事给忘了,娃娃的时节人就是没记性,日子稍微一长就忘了。他口唤后,我就记起这个事来,经常一个人坐着就记起来了。我后悔哇,越想越后悔。可是这个遗憾我这辈子都没法补救了。
        幸好还有个事,我们现在补救的话,还来得及,就是咱大留下的这个口唤,就是去簸箕梁寻访咱干奶奶和赛儿姑姑的事情,这些年咱大没给你们说过,但是常给我念叨呢,十几年前的时候,他让我一个人出去寻访过,我也一路打问来到了簸箕梁,但是她们不在了,庄子里的人说老奶奶早口唤了,赛儿出嫁了,嫁给了哪儿,说是一个叫田湾的地方。我又找这个田湾,这可远了,跨过了省,从宁夏到陕西去了。具体是哪个县哪个乡,簸箕梁的人说不上个究竟。就知道是个叫田湾的地方,说那地方产柿子,刚嫁过去那几年,一到入冬赛儿就背着柿子来看她娘。从她娘口唤后,就再也不来了。她们家在庄子里是单门独户,赛儿在簸箕梁没一个亲门党家可以走动,老奶奶一口唤,她就彻底断了娘家那一条路。
        我先后去了两趟簸箕梁,赛儿姑姑的家已经叫旁人住了,打听不到她的消息了。我就在干奶奶的坟头上上个坟,转身回来了。
        那几年我们的肚子能吃饱了,但是日子还不宽裕,我想去陕西寻赛儿姑姑,怕费用上花搅不起,就这么拖下来了。现在咱大无常了,我知道他这几十年心上有个疙瘩一直没解开,就是寻访赛儿姑姑的事情。他说现在我们的日子好过了,手头宽裕了,一定要把赛儿察访到,认了亲,这门亲戚不能断,她们对咱家有恩呢,救命的大恩啊,比山高比海还深呢。
        我们这个赛儿姑姑比我大着十来岁,算起来她现在应该有六十多了。
        大伯的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扫过,说你们都是念过书眼界广的年轻人,这个寻人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第七天上,是爷爷的头七,家里宰了头老牛,念了苏热,这个日子一过去,姑姑等人就带上子女撤回各自的家里去了。我们的日子恢复到过去的模样了,肚子饿了吃饭,天黑了睡觉,似乎并没有因为爷爷的离世而发生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我要出去打工了,这些年我天南海北地乱跑,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行道也试过,目的无非就是多挣几个,养活老婆和娃娃。
        晚上我们又坐在了一起。大伯拿出那串枣核做的太斯必哈交到我手上,说:在小一辈里,我看着就数你稳重,我就把寻访赛儿的大事交给你了,不管多难,你都要替我们弟兄、替你爷爷把这个心意了了。
        我摸着太斯必哈上一枚一枚的枣核,因为经历了好几十年的时光,也因为被爷爷的一双手经常摩挲,这些枣核每一颗都光滑晶莹,握在掌心里有一股温凉的感觉。我感觉自己的手分明摸在了爷爷年轻时候的肌肤上,又好像是摸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干太太的一双枯瘦而素净的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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