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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中

发布: 2013-8-30 06:47 | 作者: 张惠雯



        这时候,战争已结束了相当一段时间,那些战死者的亲属也接受了亲人死亡的事实并渐渐埋葬了痛苦,他们对阿卜拉的固执信念不能理解,甚至连那些老游击队员也劝告他不要再计较伊达尔的罪过,让政府来处置他。他的妻子也为这件事哭干了眼泪。但就像当初他不听劝阻一意要救伊达尔一样,阿卜拉要杀伊达尔的决心同样不可动摇。他郑重地告诉家人和村民:“我早就应该死,但这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终于有一天,伊达尔返乡了。如阿卜拉所预料的一样,收回失地的英国人无暇顾及战争期间马来人之间的公道和恩怨,伊达尔这个告密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伊达尔在一个夜里悄然回到家中,阿卜拉的家人看到了他,但他们谁也不告诉阿卜拉。可事实是,阿卜拉自己也看到了,但他假装不知道,他暗自决定要给伊达尔一个晚上的时间和他的家人团聚。但阿卜拉却一夜没有睡,他焦躁不安,好几次跳下床,在屋里来回走动,或是趴在窗户那儿张望邻居家黑沉沉的屋子。枪就放在床下,阿卜拉好几次把枪拉出来,把子弹装进去又取出来。他可能一直忍不住想要冲出去,闯入邻居的家,马上为死去的队员们复仇,洗刷自己的耻辱,然后以死来卸下良心的重担。复仇的念头让阿卜拉痛苦不堪,像经受炼火烧灼一样。但阿卜拉控制住了自己,一直等到天明。
        天明以后,他看到伊达尔的妻子去打水。他马上拿着枪跑到伊达尔的家里,直接走进他的厅室。但当他看到伊达尔的时候,他发现伊达尔的小儿子正坐在父亲的怀里。小孩儿吓得嚎啕大哭,阿卜拉于是放下了枪。他命令伊达尔跟他出来,一起到后面的山坡上去。但伊达尔这个懦夫死也不愿出去,他竟然当着儿子的面向阿卜拉下跪,泪流满面地哀求他。阿卜拉愤怒地离开了,他不愿意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杀死他的父亲。伊达尔当然了解这一点,从此以后,他天天躲在家里,被妻子和两个孩子轮流庇护。而阿卜拉只能在自己的家里监视伊达尔、寸步不离。
        这样僵持了很久之后,阿卜拉似乎放松了。他开始像往常一样活动,去甘蔗田里砍甘蔗,或是到村后的林中捡柴,但他外出时身上总是带着枪。一天上午,一个好事的村民告诉阿卜拉说他看到伊达尔去他家的香蕉园里了。阿卜拉此时正牵着牛在河塘边饮水,他立刻扔下牛,往香蕉田飞奔。他看到伊达尔果真在那儿,正在一棵香蕉树上砍香蕉。他大声喊了伊达尔的名字,好像宣读对他的判决一样。伊达尔看见阿卜拉正端枪指着他,他脸色煞白,从树上掉下来,于是,阿卜拉的第一枪打空了。阿卜拉气得浑身发抖,伊达尔在地上还不停地呻吟、求饶。当阿卜拉走近去,决定朝他开第二枪的时候,伊达尔的妻子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她紧紧抱着伊达尔,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
        从那以后,又有很多天,阿卜拉看不到伊达尔,找不到任何机会,但他并不松懈。在这期间,家人已经把他当成无法治愈的疯子,不再哀求他,也不再理会他。村子里的人也渐渐厌烦这种固执的行为,他们找一些德高望重、有势力的人劝说他、警告他,甚至威胁要从城里叫来警察。但谁也说服不了阿卜拉,他反复说的仍然是那句话:“这就是我活下来的理由。”
        又有一次,阿卜拉听说伊达尔和妻子出门去了亲戚家,他一路追出村子,但没有追上他们。他于是守在村口的一棵大树后面,准备伊达尔回来时,不顾一切地伏击他。他守了一下午又整整一夜,但那夜伊达尔刚好被亲戚留宿了。第二天中午时分,疲惫不堪的阿卜拉刚回到家里躺下来,伊达尔和妻子就回来了。伊达尔和妻子经过村口那颗巨大的树,穿过那些垂下来的柱形树根形成的林荫时,他没有想到仅仅是几步之差,他就可能在这里被阿卜拉击毙。
        就这样,种种的误差和巧合使阿卜拉一直没能杀死伊达尔,但死心眼儿的阿卜拉从未放弃杀死伊达尔的念头。他不厌其烦地计划、观察、堵截、追赶,而伊达尔也无数次地窥伺、藏匿、逃跑……最后,忍受不了这种煎熬的不是心如钢铁的阿卜拉,而是懦弱的伊达尔。他再也不想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的煎熬中,他也知道,不管他和家人搬到哪个地方,不管那个地方多么偏远,阿卜拉总会找到他,尽一切可能杀掉他。除非他去的那个地方是一个深不可测、人人都会迷失其中的地方。最后,他想到,再也没有比泰门格尔雨林更可靠的庇护了。
       于是,在一个夜里,伊达尔悄悄告别家人,逃入当他是一名游击队员时所藏身的雨林中。阿卜拉得知之后,马上也告别了他的家人,再次进入这片他虽然熟悉却永远不可能尽知其奥妙的雨林。从此以后,这两个男人再也没有回到他们的村庄,村里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人们起初还常常谈到他们,猜测这件事的结果。猜测有很多种,例如究竟是谁杀死了谁,是谁先死去了,或者在这一大片苍茫、密实、封闭的雨林中,他们是否真的曾在雨林中遇见过?或者两人是否都死于非命,带着未完成的使命和仍在逃脱的遗恨……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几乎没有人再想起这件事了。对大家来说,这个故事就像那场战争一样遥远、陈旧、不值得回想。大家都会说,死心眼儿的阿卜拉是个陌生人,一个不可理解的疯狂的人。但对我爷爷那辈人来说,他可能性格固执,但并非不可理解。这就是变化。
        现在马拉亚的变化太大,不可思议。你们看到的这片最茂密、被视为奥妙和神奇之地的雨林,已经被推土机吃掉了一半。可能阿卜拉和伊达尔的尸体也被推土机碾碎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一点儿踪迹啦。当我们反对这么毁这个地方时,政府还说,它只能靠伐木来养活我们,好像我们的祖先们都没有生存过、都不能养活自己。不知道将来这里会是什么个样子,人会变成什么样。一切都在变。有时候,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变个不停的时代就好像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我们越来越不认识自己这块地方。可你听到这些老马来人的故事,你竟然会觉得有一点儿明白了。你看到苍茫的雨林,当你走进来,看到神奇的树、动物,想到那些阿卜拉们,你才会觉得就是这样:你是个马来人,这就是马来亚的大地,它养活过那些古老的心,就是这种归属感。而现在,他们要把雨林砍伐个光,要种植这些那些新玩意儿……”
        拉扎克还没有把话说完却突然起身走开了,他在这片小小的营地上巡视了一圈,然后走到捆绑着塑料袋的那棵香蕉树那儿,假装察看切口。我们四个人坐在那儿,目光追随着这位精瘦、矫健又很忧郁的马来人,但从大家脸上的表情看,每个人都还在想象那两个几十年前循入丛林的马来人 -? 阿卜拉和伊达尔。拉扎克的突然走开让人有点儿尴尬,可能那位美国女教授想好心地打破沉默,也可能是出于喜欢以下定义的方式得出结论的职业习惯,她总结说:“一个很典型的东方复仇故事。”
        那两个人含糊地表示赞同,我却没有说话。我想女教授的思考方式根本无法和马来人拉扎克的故事相匹配。在人们内心的领域,有太多晦暗幽邃的东西无法说明,更无法定义。在这个为他人复仇的故事里,很难说阿卜拉对伊达尔到底怀有多少仇恨,也许阿卜拉自己并不真的恨伊达尔,驱策他杀死伊达尔的反而是另一种力量。而当阿卜拉追赶伊达尔进入丛林时,他的真正意图可能并不是做一个追杀者,而是做另一名逃循者……
        在密不透风的丛林中,等待我们的将是一个漫长、闷热、潮湿的夜晚。大家很快回到帐篷里睡下了。但我的睡眠里夹杂着芜杂、怪异的梦境,中间又因为闷热而醒来了。我身上不停地渗汗,再也睡不着。我悄悄起来,到外面透一透风。我就坐在我们刚坐过的地方,等待一股意想不到的凉风来吹拂我。突然,一个人从浓墨一样的灌木影子中走出来,那是拉扎克。
        他说:“我出来看一看,就要下雨了。”
        我说:“可是连一丝风也没有。”
        他说:“就要有风了,你等着吧。”
        然后,他告诉我他得嚼点薄荷叶,并且在一个离我较远的地方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惊讶地发现雨林果真颤抖起来。你能感到那种黑暗中幽微的震动,听到总是迅速擦过地面和空中的、淅淅索索的响声。这种声音慢慢汇集起来,成为一阵阵连续不断的低沉幽鸣,伴随着森林浪涛一层层的波动。不过,这只是一节柔曼的序曲。那个马来人突然回头朝我看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要我留意倾听这些声响 - 风雨来临之前古老的雨林发出的声响,它的动物、植物和泥土一同发出的声响,这片乐声正从幽微转向深沉凝重。
        当我从后面打量拉扎克坐着的身影时,我却想象着他的祖辈 - 阿卜拉和伊达尔在雨林中穿行的身影:他们拨开一片阻挡在面前的藤萝,走在厚积的、植物腐烂的肉身上。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们不可能活着。但似乎奇迹在这古老的雨林中、在这充满神奇奥妙的土地上是极可能发生的,因此我竟然感到他们确实还活着,并且在这一片雨林中继续追踪、逃循、战斗、生存……那几只因为感触到风雨来临而停歇在某条枝杈上凝然不动的萤火虫,可能刚刚飞经一处营地,在那里,头发已经变白的英雄阿卜拉可能像我们一样,在黑夜里坐在肥厚、潮润的芭蕉叶上,他那古老的心灵跳动着,他凝视着那一点点闪过的微光。?
        2009年1月25日于新加坡,发表于《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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