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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

发布: 2013-8-02 00:59 | 作者: 易康



        
        (三)
        
        庄客把杜媺和李甲领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屋里窗明几净,不过陈设简单,除了桌凳就是一张床。晚上,李甲独自躺在床上竭力想赶快入眠,但就是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外面笙歌不断,远处灯火辉煌,赌酒划拳的嘈杂随着风阵阵传来。
        李甲索性起床,来到屋外信步闲游。天井里有一棵老树,在萧萧的西风中落雨般地簌簌飘洒着枯叶。走出天井,李甲看到一处水榭。这时,远处燃放起礼花焰火,绽放开来的火花照亮了水榭下的小河和停泊在小河边的几条艇子。
        夜空依旧明净,繁星满天。李甲在艇子上很快就找到了东面的那颗星。他挥动着桨,向那颗星划去。李甲想起了认识杜媺以前,他在南京的那段逍遥岁月,他常和柳遇春泛舟在秦淮河上。那时,他们随情使性,用钱撒漫。
        那颗星在茫茫的夜空里眨眼颤动,李甲不久又看到了星星下移动的灯影,于是他向灯影划去。小艇顺流而东,迅疾地滑行,但灯笼依旧是远远地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晃动着。李甲最终丢开了桨,任小艇随波荡漾。
        李甲的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座大大的水阁歌台,歌台上挂满了红彤彤的喜幛。华灯通亮,映照着喜幛,映照着宾客们的锦绣衣裳。河塘上雾霭倏然散尽,在黑夜之中,那里完全就是一个绚烂的仙台琼阁。
        李甲和杜媺刚到庄口的时候,庄客守着门不让他们进去,说:今天是庄主的寿辰,除非是请来的亲朋好友,其他的客人一律不接纳。杜媺没有去理会庄客的话,她要李甲把行李往下卸,等李甲一下车,杜媺就把车上的布帘放了下来,紧接着李甲就听到了金色铁皮箱的乐音。没过多久,杜媺挑起布帘,递给李甲一张帖子和一封信,让他交给庄客。庄客看了帖子就请他们稍候。后来他们被领进庄子。可一到住处,杜媺就被一个婆子两个丫鬟给请走了。
        现在杜媺正坐在水阁中央。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纱衣,纱衣的领口敞着,贴身的红色主腰若隐若现。秋风拂过,绿衣飘来鼓起来。她端坐在风中怀抱琵琶边弹边唱;她两腿相叠,裙裾下的那只娇小的金莲微微翘起。从南京城出来,李甲还是第一次听到杜媺唱歌。一曲终了,满座宾客喝彩叫好。杜媺呷了一口丫鬟献上来的茶,然后重整琴弦,继续她的婉转清歌。
        李甲没有再听下去,他划着船往回走。水阁上的灯火把黑沉沉的河面染得斑斓,倚岸而生的芦苇在风中轻摇着白头。歌笑喧哗之声渐渐远去,雾霭又重新弥漫开来。李甲的木浆有时会触击到水上的荷叶,那些已经开始枯萎的荷叶。李甲回到房里,庄上已经打四更了,但他依然没有睡意。他捻亮灯,把杜媺放在床头的金色铁皮箱搬到灯下。他把铁签扎进锁孔里旋转,乐音响了起来。他又把铁签往锁孔的深处探,乐音停止了。他探得更深一点儿,乐音就又响起来。接着他用铁签在深处转动。他听到“咔嚓”一声。他以为是锁给打开了,然而没有。
        杜媺直到黎明时分才回来,她穿着平常的衣服,带着些酒气,满脸的疲惫不堪,全然没了在水阁上弹唱的神气。但当她看到李甲在摆弄那只红木箱子时,就神采焕发地嫣然一笑了。她说:“这箱子是公子的。公子莫急,等到过江的时候,我自会为公子打开。”
        李甲什么都没说,推开箱子,吹熄了灯,和衣而睡。
        在凑足赎身的银两之后,李甲曾去柳遇春那儿道谢。那天柳遇春心情不好,话也不多。他只是盯着桌上的紫檀镇纸看,任由李甲兴高采烈地絮叨个不停,过了许久他才微微一笑说:又少了一个朋友,以后的秦淮河就没有多少逛头了。他抬头看着窗外,感慨道:南京实在太喧闹了,不是读书的好地方,用不了多久我也要返归故里了。
        到黄昏时分,李甲掏出了些散碎银子,叫柳遇春的家人去买酒菜。柳遇春没有跟李甲谦让,而是淡笑着问:这银子是杜十娘给的吧。李甲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柳遇春叹道:“杜老媺就是杜老媺啊……做京城风流领袖六年,什么人没有遇过,什么东西没有见过……”接着,他嘱咐李甲一路小心,凡事要知变通,不能死脑筋。晚上,两人喝酒猜拳,李甲当然是先醉了。但他还记得在醉倒之前,柳遇春给他讲了紫檀街的故事。
        
        李甲这一次遇到新安生是在下午。杜媺又让人给请走了,李甲不愿傻坐房里,于是他到庄外找到了新安生。
        新安生身穿青色缎袍,腰横朱红玉带,玉带的右边系着五彩的香袋,左边佩着一尺来长的短剑,剑把是紫金的,剑鞘上镶着红绿宝石。他依旧那么神采奕奕,只是那灯笼在白天还不离左右,让李甲感到别扭。
        李甲对新安生说,他要找两个挑夫,他和杜媺马上就要动身。
        庄外是官道,新安生带着李甲在官道旁找到了一家茶馆。茶馆门口蹲坐着两个人。新安生说:他们都是挑夫,等喝完了茶,你就带他们走。
        跟之前一样,李甲随着新安生倚窗而坐。李甲看着窗外的车来人往和官道下边的河口码头,蹙着双眉说:这一路他都在为挑夫的事烦心,与其这么烦心,真不如自己挑着行李走。这时,风刮了起来,码头笼罩在烟尘之中。新安生张嘴大笑,露出左右两边的豁齿,他说:行走江湖这是难免的,如果在城里这事就好办多了。他告诉李甲,他也用过挑夫,在南京时他一气雇了十来个也没犯过难。李甲问他为什么要找那么多,他说是为了搬家俬。又一阵凉风,不仅扬起了灰尘,也把远处的歌吹之声送了过来。新安生感叹道:风尘之中的胜景也就是镜花水月罢了。
        歌乐之声越来越近,李甲看到有两条画舫正缓缓地向码头这边驶来。李甲听见了婉转的清歌和琵琶的弹奏声。新安生专注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道:那唱歌的好像是秦淮名妓杜十娘。他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告诉李甲,他在南京时也喜欢流连风月场,杜十娘他还是知道的。
        新安生当然也住在庄子里。庄子很大,李甲不知跟着他走过了多少的阡陌小桥,才来到他的住的地方。新安生的屋子跟李甲的差不多大小,只是屋里多了一个半人高的木柜。新安生打开木柜取出一坛酒和几盘果品。李甲看到柜里还有两只粗重的大木箱。这种箱子李甲太熟了,他第一次去见杜媺的时候,就是带着这样的箱子。新安生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解释道:这些银两是用来做生意的。他又说:如果生意道上的人都像贤弟这么诚信厚道,那就无话可说了。
        他们就着果子浅酌慢饮,没喝上几杯,李甲的脸就红了。李甲借着酒劲说:刚才只顾随兄台回庄,竟然把挑夫的事忘了。新安生笑道:挑夫肯定会找到,哪能让贤弟自己挑着行李回家呢。李甲又醉了,新安生也有了醉意,他告诉李甲:当年挑夫们挑着家俬走过城东,城东一带因此万人空巷。李甲问他,那些家俬是用来做生意的吗?新安生干了杯里的酒,沉吟了片刻才说:也可以算是交易吧,可惜做砸了,砸了以后我把它们都烧了。
        最后李甲和新安生都喝得大醉,他们一同睡到床上。等李甲醒来的时候,新安生还在睡,睡得很死。李甲想起身下床,却发现自己的衣袖正压在新安生的身下。李甲不忍弄醒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衣袖一点点地抽出来。
        这天到了子夜,杜媺才回来。她轻手轻脚地卸了妆,然后解衣上床,从背后紧紧地抱着李甲。李甲还没入睡,但他一动不动。杜媺也只是抱着不放,过了好久才颤声地说:公子的心像是有点浮。李甲说:我想回家,尽快地回家。李甲问杜媺,她知不知道南京城东有条紫檀街。杜媺把李甲抱得更紧了:等过了江,我就说给公子听。李甲说:不用了,柳遇春已经讲过了。
        在离开南京之前,李甲曾带着杜媺去柳遇春的寓所辞行,但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房东说,柳遇春算清了房钱,走了。他递给李甲一封信,说是柳遇春托他转交给李甲的。信上除叙了一些惜别之情外,还录了两句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柳遇春告诉李甲,他已经离开了南京,打算沿江游览几日便回故里。他让李甲路上多保重,返乡后孝敬父母,继续求取功名。
        李甲和杜媺在柳遇春的房里流连了许久。李甲发现靠窗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仕女图,他走到画的跟前反复观赏。那画中人像是站在水中,因为背景上有几片枯萎的荷叶。她双手交叉合抱,如同捧着什么东西。这画李甲先前没看到过,它显然是柳遇春的新作,而且还没有画完。李甲仔细玩味着画意,他要杜媺跟他一起看,但杜媺只是瞄了一眼就转身走开了。后来杜媺对李甲说:没有见到柳遇春,向他当面致谢,真的很遗憾。李甲有些伤感,出了南京城,他就竭力不再去想柳遇春,而杜媺倒是常提起他,她说柳遇春是恩人,没有见过恩人的面真的很遗憾。
        
        从庄子里出来以后,李甲和杜媺顺着官道继续往东走,这一次没人送他们。李甲在茶馆附近找到一辆马车,但这车没有车厢,就连遮阳挡雨的顶棚也没有,他们这一路要忍受风尘了。更糟糕的是,车夫好像对路途并不熟悉,常常是走一段问一段。路人们在指点行程的时候,看到李甲和杜媺坐在这样粗陋的车里,总免不了要面露诧异之色。
        中午,他们来到一处集市,偏巧遇到了村民赶集,熙熙攘攘的人把路堵住了,马车根本行不通。李甲和杜媺只好下车,车夫驾着空车从小路绕过去。杜媺说,她要买一块头巾,这一路上尽是风尘。说话之间又是一阵风,尘土跟着飞扬,隐天蔽日,天霎时阴沉了下来。集市上的人低头弯背,忙不迭地往两边躲。杜媺和李甲面前的路突然变得空阔起来。在昏黄迷眼的风尘之中,李甲看见在集市的尽头,有一个算卦摊正对着他们。算卦先生不在,想是去避风了,卦摊后面布帘上的一幅画被风沙吹打得刷拉拉直响。李甲感到这画跟柳遇春屋里的是一样的。
        风只是猛刮了几阵,没多久就停了。集市又像刚才那样热闹起来。在人群中杜媺和李甲显得引人注目,这不仅仅因为他们是外地人。当然大家看得最多的还是杜媺,就连那个算卦先生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于是杜媺对李甲说,她想算一卦。等挤到了算卦摊前,李甲终于看清了那幅仕女图,杜媺跟李甲一起看。她改变了主意,让李甲来卜问吉凶。结果是吉卦:万事遂心,荣华富贵。杜媺说:我没看走眼,公子果然是贵人。然后她就沉默不语了。
        以后的行程变得顺利,车夫也不再频繁地问路。杜媺用买来的头巾裹住了脸,然而此时却没有了风尘。下午,秋日把金黄色的光洒在前面的土路上。他们背着光往东走,前面的田野村庄在夕阳中显得安详宁静,偶有树叶飘落也是寂然无声。然而李甲却开始心绪不宁,他时而催车夫快赶路,时而又嫌马跑得太急,颠得他浑身酸疼。杜媺好像也有些局促,不停地左顾右盼、东张西望。而且离镇江越近,他们就越发地显得焦虑不安。
        
        镇江很热闹,跟他们经过的那个集市一样热闹。往来于江南江北的行客都汇集于此,街上人头攒动,一片喧嚷。晚上,杜媺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李甲的怀抱里,说:“这是最后一笔,真的。好在离扬州已经不远了。”李甲在街上遇到了挑夫。他在金山脚下看到了新安生的高头大马,同时也看到了杜媺。
        
        (四)
        
        车夫带着李甲和杜媺过了城门就扬鞭而去了。杜媺怀抱着金色铁皮箱在街市的喧嚣中面露惶惑,手足无措。从南京城出来,李甲还是第一次看到杜媺这样。杜媺拭着额上的细汗,对李甲说:“客栈呢,得先找到客栈。”李甲发现铁皮箱上的金漆剥落了一块,那些翠玉般的牡丹叶片已经残缺不全了。这时,尘土扬起来。不是风,而是因为来往的车马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李甲来的时候,乘的是官船。舱口是父亲托朋友事先包下的,所以一路顺风地直达南京。李甲平身从未遇到过这么多的风尘,更没有经历过这些旅途上的纠结。
        进镇江城的时候,他们碰上了军士和差官在盘查,说是防山贼水盗。军士一眼就盯上了李甲手里的红木箱子,硬要打开检查。李甲回首去看杜媺,像求救似的看着杜媺。杜媺犹豫迟疑了一会儿,才从衣袖里摸索出钥匙。李甲听到了悦耳的乐音。金色的铁皮箱子给打开了,随即又被锁上。杜媺递给军士一张文牒。他们就这样顺顺利利地避开了盘查。然而从这时开始,杜媺却变得恍然若失起来。
        李甲起身去找客栈。他曾回头看了杜媺一眼,只见她站在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神色紧张地守着那堆行李。在迷蒙的烟尘中,她依旧美艳绝伦,引得行色匆匆的过客也不禁要驻足观望。然而她难掩焦虑,如同一只离群的雁雀,忐忑不安地,甚至是绝望地守在一片空阔之中,茫然不知所措。李甲突然想起杜媺今年十九岁,而他自己也已经十八岁了。
        街市东头有一条小巷,李甲钻了进去。小巷的两头尽是高墙,高墙里面是大家人家的深宅大院。李甲想起了自己的家。来南京以前,李甲几乎都是生活在这样的大院里。南京一年多的经历,的确使他增长了不少见识,他懂得了有很多事只要硬着头皮就能过去。他想,现在该过去了。巷子里很静,只是巷两头还时有嘈杂声阵阵传来。李甲放慢脚步,他要使自己安逸一些。
        巷子的另一头,是更大更喧嚣的街市,灰尘依然弥漫。在黄昏的残阳里,整个街道都被胭脂色的尘雾所笼罩。自从进了镇江城,李甲满耳尽是喧嚷的人声,但这些人说什么吵什么,他都是充耳不闻,他只想尽快找到回家的路。李甲在拥挤杂沓的人群中碰来撞去,他全然没有了方向,似乎也忘记了要找客栈。他一心盼着重回扬州的府宅,重新在青竹环合的书房窗下静心读书。
        街市的两边都是的各式各样店铺,店铺的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招幌。李甲被拥挤的人群撞到了一家店门口,他的头蹭到了悬在檐下的幌子上。李甲抬头一看,是客栈。李甲本不想在这里住店,他只是要避开拥挤。但客栈的掌柜见到他就说,这儿已经客满了,公子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吧。李甲当做没听见,找了张椅子坐下,他想喘口气。掌柜的又说,东边那条街或许有住的地方,公子不妨去看看。李甲还是赖着不走,店伙计拿着鸡毛掸子过来,掸起了李甲身边的茶几。又是一阵灰尘迷眼。
        东面的那条街?哪儿是东面呢?李甲一出门,就又汇入了拥挤的人流。他继续被行人挤来碰去。他不耐烦了,张开臂膀去推搡那些挤撞他的人,然而无济于事。李甲觉得嗓子发干,他伸长了脖子仰面朝天。天边有几缕晚霞。于是李甲奋力转身,往相反的方向挤。就在他快要从人群中挣扎出来的时候,街上突然哄的一下子,所有的人都一齐往他方才来的那条小巷里涌去。四周空了下来,李甲松了一口气,往东边的街口走。就在那儿,他看到了一家客栈。掌柜的和伙计笑容可掬地把他迎了进去。
        李甲回来的时候,老远地就看见杜媺还站在那屋檐下,怀抱金色的铁皮箱子守着行李。她样子凄楚,头发也有些凌乱。李甲还看到,她的身旁站着那个剃了胡须的老差官。差官一见到李甲就说:公子大概走岔了。李甲说:没有,就是客栈难找而已。差官告诉李甲,他是来镇江办公事的,偶遇杜媺,刚才有几个恶少看到杜媺就起哄,被他赶走了。李甲谢了差官,他想请差官喝两杯。杜媺拦住李甲,她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银子给了差官。差官一边道谢,一边把红木箱子递到李甲的手里。李甲这才发现,这箱子一直提在差官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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