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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冰糕

发布: 2013-5-09 19:47 | 作者: 黎江



        芒生的父亲注视着小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忍不住笑了。小靳莫名其妙,他说,你笑什么?芒生的父亲说,这是小事,我会通知他的。临走前,芒生父亲正准备关门,小靳还对着大门喊了一句,叔叔您一定帮我转达啊。
        虽然没有和芒生本人面对面握手言和,但主动上门代表着真诚,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小靳内在的焦虑,不管怎么说,态度摆得已经很明朗。小靳这样想着渐渐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离开那条凄清萧条的街道时,一颗纷乱的心似乎就这么放下了。
        
        每到月底发工资的日子,冷饮厂的工人们总会把财务室挤得乱糟糟一片。那次也不例外。烫着高刘海的女出纳不时地抬头望望人群,每当看到秩序有些混乱,她就清清嗓子,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大声说,大家自觉排队按顺序来,谁要是加塞先不发给他。小靳来到的时候去,前面已经排起了长队,小靳规规矩矩排在队伍里。第一次领工资,小靳有些莫名的欢喜还有点小小的紧张。他感到奇怪的是,从进厂后一直没见到芒生的影子。
        更奇怪的事在后面,排到小靳时,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出纳抬起脸看了眼小靳,她说,你的工资刚才有人给你代领了。什么?小靳惊叫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叫声在闷热的财务室内回荡,谁啊,谁取走的?出纳翻了翻本子,好像是重新确认了一遍,她端正了一下身子,说,喏,是芒生,和你一个岗位的芒生领走的。
        你们凭什么给他?小靳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了,他说,你们财务室的人有毛病啊?
        出纳瞥了小靳一眼。她站起身来,把当月的工资薄推到小靳的面前,这儿有芒生的签字,她指着上面说,芒生说你同意叫他代领的。那是一张手工绘制的表格,上面写着:一九九零年七月份临时工工资表。倒数第二列里写着小靳的全名,实发金额100元。末尾一行的签名里确实有人签了字,小靳看出来,那歪歪扭扭的字正是芒生的笔迹。
        我和他根本没关系!小靳大叫起来,他问,什么时候取走的?
        二十分钟前,他是第一个来领的。出纳说。
        小靳额头上冒出了汗。排在小靳身后的人等得不耐烦,就用手去拍他的肩膀,说,你俩是一个部门的,你去找他要回来不就完了?后面的一个说,快点,别耽误我们领工资。
        小靳沉着脸走出财务室,听见背后几个人嘴里嘟囔着什么,估计是在奚落他,小靳没有心情跟他们计较,世界上的事要是都计较起来就没完没了了。小靳有点焦躁,他抬头看见对面厂办公室的房间内有人走动,决定找领导把事情说清楚,小靳想像这样擅自冒领他人财物的事组织上会管的。
        办公室和财务室隔着一个天井,穿越天井的时候,小靳有点被阳光晒得发晕。感觉昏昏沉沉的。办公室主任不在,小靳就和副主任把事情说了一遍。副主任看了眼小靳,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就是上次在入库室和人打架的那个吧?我还没处理你你就不干了,今天又耍什么花样?
        我没有耍花样,小靳说,是芒生把我工资领走了,我现在找不到他!
        真的假的?副主任眉头皱了起来,突然有点不耐烦,他的脸沉下来,嗡声嗡气地说,谁知道你们这帮小孩搞什么名堂?我还有一堆事呢。小靳从他的表情上看似乎没有解决的办法,觉得这个人指望不上,他转身走出门外。
        小靳感到他此刻的处境非常不利,一直没有芒生的影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小靳突然有种奇异的感受,他既盼着芒生出现,尽快把事情弄清楚,同时又害怕他会突然从哪里冒出来。
        小靳朝发货室的方向走去。小靳看见发货室的走廊里有张苍白的脸一闪而过,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他知道那是强声。小靳想主动过去打声招呼。这时候,厂门口的传达室有人喊,小靳,小靳,外面有人找你!哦。小靳答应了一声。
        小靳站在厂门口张望了一下,意外的看到王野带着几个人从墙角的一块凹处出现,然后慢慢朝他走过来。小靳有些莫名地惊慌,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惊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极力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主动向王野打招呼。是你啊王野?好多天没见你了!
        王野似乎不吃这一套,他的目光直视着小靳,问,你怎么老欺负芒生?
        没!我没欺负他!小靳尖叫起来,上次我给你说啦,我是和他闹着玩。
        王野鼻孔里哼了一下。离他最近的一个青年冷笑了一声,你还嘴犟?闹着玩有拿水果刀的吗?急了眼你捅了他怎么说?另一个青年怒视着小靳,他的声音沙哑而令人心悸,妈的!你讲什么废话,不服啊?小靳注意到他手里抓着一块土黄色的砖头。
        王野对身边的人说,先别吵,听他讲。看他什么态度。
        小靳说,王野你忘了,上回你离开家没地方去,是我留你住了两晚。王野露出一个尴尬的苦笑,说,那事我感激你,可是我也说过,一码归一码。
        讲什么屁话?拿砖头的青年大声说,你打了芒生后还去人家里闹事了是吧?
        小靳楞了一下,他此刻明白王野这伙人显然误解了他去芒生家的意图。小靳故意不去看那几个人,他用诚恳的目光看着王野,他解释说,我那天去找芒生是想道歉的,芒生不在家,我只见到他爸爸。
        一个青年凑到王野耳边说了句什么,王野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向其他几个青年交换着眼色,随后沉默了一会,突然对小靳说,要不这样吧,你当着大伙的面给芒生道个歉,他要既往不咎那就算了。
        这番话让小靳的眼睛亮了一下,小靳是个识时务的男孩。他看了眼王野一伙人,说,好吧,我去找他,你们在这里等我。
        小靳返回到入库室。他在走廊上见到了芒生。似乎芒生一直就等他的出现。
        小靳伸出手去和芒生握,他说,芒生我向你正式道歉,上次的事是我不对。芒生侧过头去不看小靳,对他的主动言和不感兴趣。小靳很是尴尬。小靳犹豫着该不该说另一句话,他还是说出来了。小靳说,我正式向你道歉了,你现在把那一百块钱还给我。小靳刚说完就后悔了,他没想到这句话忽然刺激了芒生,他看见芒生的脸在这个瞬间燃烧起来,而且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象是一声压抑已久的呻吟。
        我操你妈!芒生几乎是跳着扑了过去。
        他一把抓住小靳的头发向下扯。小靳没来得及反应,眼角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小靳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他知道自己完全陷入了被动,他拼命挣脱,越挣脱越疼痛,只好把身子往下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芒生紧拽住小靳的头发不松手。小靳的脑袋在芒生的手中沉浮。芒生的出拳一次比一次猛烈,芒生知道厂门口有自己的朋友队伍,他打得随心所欲,打得酣畅淋漓。
        七月的骄阳使冷饮厂的老红砖厂房闪烁出一种刺眼的光芒,铺满水泥石板的天井里蒸腾着热气。突然出现的场面使厂区里路过的人乱了分寸。有几个大龄女工出于好心,她们跑近了想要拉架,可是她们的手和胳膊只象征性地伸出后却无从着落,接着又都缩回去,四下散开,怕被打急了眼的芒生给不小心伤着。车间里的小姑娘闻声探出头来,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另外一些人抱着无关自己的心态在远处悄悄地议论。   
        只有蒲扇阿姨不顾一切冲了过去。蒲扇阿姨刚从财务室出来就看到这一幕,她立刻扔掉手中的扇子,一边喊着住手一边去拉芒生的胳膊。蒲扇阿姨的力气用得恰到好处,芒生也似乎打累了有意松懈。趁着芒生松手的瞬间,小靳双手捂住眼睛往人多的车间里跑。一件谈来谈去本来可以缓和的事情突然急转直下,变成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小靳的内心这回受到了真正的惊吓。小靳躲藏进车间的角落里,他对眼前这场突发的暴力压根没有想到,更不知道接下来的局面该如何应付。
        与此同时,王野和几个青年像一阵风似地从外面冲进来。蒲扇阿姨张开宽大的手臂左右晃动,挡在车间门口,不让青年们往里进。她的声音听上去高亢激昂,不准聚众斗殴!不准打人!但青年们不买她的帐,其中一个青年用力拨开她,用手指点着她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少狗拿耗子!围观的人们以为一场惨烈的场面又要开始,这时候芒生却意外地拖住王野,芒生也阻止其余的伙伴往里进。芒生的这个举动让周围的人感到惊诧,随后小靳的一句话更是出乎王野和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算了,芒生说,这回是我先动的手,放他一马吧。
        
        小靳告诉父母,他在外面和同学比赛骑自行车不小心撞到路牙石上。摔伤了。摔得很厉害。待业青年小靳于是连续一个多星期无法出门,躺在家里静养。如果不是芒生的父母在周末的傍晚提着水果罐头和点心专程登门看望,或许小靳的父母还一直蒙在鼓里。
        小靳的母亲对芒生父母的到来表现出近邻般的热情,她礼貌地接待客人并诚恳地接受他们的歉意。芒生的母亲快人快语,谈话之间,她一直紧握着小靳母亲的手不放,她说,刚才看见小靳没有大伤我们就放心了,都怪我们家芒生不好。小靳的母亲顺着她的话说,我一直就觉得不对劲,你说骑自行车怎么可能摔成这样子?原来如此。芒生的母亲用愧疚的目光注视着小靳的母亲,说,芒生成天闷着头不说话,是今天早上我们发现他的抽屉里藏着一百块钱,逼问他以后他才告诉我们的。而芒生的父亲则不善言谈,是个语言和外表都很朴拙的人,但他不住地夸赞小靳,他说,这事情说起来应该怪我,小靳这孩子挺懂事的,上次到家里来找过我,说要给芒生道歉,怪我过后没和他讲明白。
        我们狠狠教育他啦。芒生的母亲接过话说,他爸还想要揍他一顿。这番话把小靳的母亲说动了,心里涌起一阵过意不去的暖意。小靳的母亲是个心肠柔软的人,她攥住小靳母亲的手用力握了握,叹口气说,哎,我们家小靳也净干些不靠谱的事,很让人操心,都是些孩子,等他们长大后就明白做父母的苦心了。 
        芒生的母亲临走前把随身带来的一百元钱交回小靳的母亲手里,小靳的母亲点点头礼貌地笑笑,理所当然地接下,然后她把罐头和点心拾起来往芒生的母亲手里塞,对方又往回塞。两个女人相互推辞,小靳的母亲最终没能拗过。好吧,那我就收下,她说,你的心意嘛,孩子们算不打不相识,同事一场是个缘分,以后让他俩做好朋友,互相上进。
        小靳后来没能和芒生交上朋友,也不再有任何联系,但新世纪那年的一个夏日,小靳在马路上遇见过芒生。说来也是巧合,他们俩在百货大楼附近骑着自行车相向而行,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起初两个人装作谁都没看见对方,各自低着头前进,车子快交错的瞬间,他们的目光却象约好了似的同时望了对方一眼。小靳先朝芒生点了点头。点头等于释放善意。小靳骑过去几米远又扭过脸,看见芒生转过脑袋也冲他点头。芒生的反应虽然慢了一拍,小靳还是感受到来自内心的某种愉悦。
        那年夏天仍然闷热无比,街道两旁新添了不少露天的冷饮摊位,摊主们喜欢将很多五颜六色的包装纸悬挂在冰柜的上方。小靳一眼就从让人眼花缭乱的纸片中认出了雪人牌,小雪人头像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孤零零地垂着,显得非常落寞。小靳忽然莫名得兴奋起来,他使劲往前蹬了几步,把自行车停在那家冷饮摊前,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欠着身子问摊主,老板,还有雪人冰糕吗?给我来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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