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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陈梦家:最后一弯新月

发布: 2013-4-04 15:32 | 作者: 佚名



        1956年1月,中共召开了知识分子会议,周恩来做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毛泽东在会上说:“有的同志说些不聪明的话,说什么‘不要他们也行’,‘老子是革命的’,这话不对。现在叫技术革命,文化革命,革愚蠢无知的命,没有他们是不行的,单靠我们老粗是不行的。”1956年5月2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向文艺界、科学界人士作了题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政治气候一下子变暖,作为诗人的陈梦家也被重新“挖掘”出来。陈梦家觉得他作为一个作家重新出现,应该有一个新的形象,于是,他便刻意与当时并不光彩的“新月派”划清界限:“我很不愿意别人老把过去的招牌挂在我的头上,而且这块招牌对我也不大合适,当时我只不过是喜欢写诗,和‘新月派’诗人接近罢了。有一些诗人像何其芳等比我更接近‘新月派’,却因为他改造了思想,入了党,而不再给他挂着块招牌,我虽然没有入党,也不能老挂着这块牌子。”1957年,徐志摩、戴望舒等人的诗选也重新与读者见面,陈梦家写了一篇《谈谈徐志摩的诗》的文章,发表在《诗刊》上。他在文中说:“志摩去世已经二十五年了,中国已经有了根本的巨大的变化。他所生活的时代和社会,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中国正朝着一个社会主义的方向向前进,作为五四以后一个青年的志摩的苦闷已经根本不存在了。”虽如此,“我个人以为他的诗还是可以重选的,并应该加以适当的说明。”而在1932年的《新月》杂志上,陈梦家是如此评价徐志摩的:“真的,志摩给我们的太多了:这些爱心,这些喜悦的诗,和他勇往前迈进的精神,激励我们。这年头,活着真不易,‘思想被主义奸污’,感情卖给了政党。志摩争的就是这点子‘灵魂的自由’,他要感情不给虚伪蒙蔽。他还要尽情的唱,顾不得人家说‘这些诗材又有什么用’。看这十年来,谁能像志摩在生活下挣扎,不出声的挣扎,拨亮性灵中的光明,普照这一群人,不知道光明是什么。”(陈梦家《纪念志摩》)
        ……此后政治气氛突然骤变,却是陈梦家未能预料到的。
        1957年5月15日,毛泽东写了《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作为党内文件发至全党干部;6月8日,毛泽东又起草了《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从此,掀起了全国范围的反右斗争。
        “反右”斗争一开始,作为“三反”时期的“大老虎”,陈梦家应声落网。陈梦家被划成“右派份子”的罪状之一是“反对文字改革”。早在 1950年,根据毛泽东关于文字改革不能脱离实际、割断历史,应首先办简体字的指示,即开始着手汉字简化工作。经过数年的酝酿修订,《汉字简化方案》于1956年由国务院公布。在1957年有关文字改革问题的“鸣放”中,陈梦家提出:“文字是需要简单的,但不要混淆。这些简化字,毛病出得最多的是同音替代和偏旁省略。简化后有些字混淆了。” “汉字虽然非常多,但是常用的并不多,普通人认识三千就可以了。……有了这三千字,就来研究怎么教。有人说汉字难学,我说不难,所以难,是教的人没教好。”“首先肯定了我们使用了三千年以上的汉字还是很好的工具,是简单而不复杂的,是和汉语语法相联系的,是一种不必废除的民族形式。”“在没有好好研究以前,不要太快的宣布汉字的死刑。”“文字这东西,关系了我们万万千千的人民,关系了子孙百世,千万要慎重从事。”“汉字为我们过去许多朝代服务过,也为革命服务过,现在为社会主义服务也还是可以的。”……陈梦家很多意见说得很有道理,但问题是,他说得太多了,而且,他也没有正确观察当时的风向。罗隆基当时就曾说:“毛主席是赞成拼音化的,这样让大家讨论就很难发表意见了……”
        当时写文章批判陈梦家的,有很多都是大名鼎鼎的学者、历史家,王力、夏鼐、翦伯赞、唐兰等人都写了长篇批判稿,尤其是唐兰的批判文章,火药味十足。……
        陈之被打成右派,与其才情、性情、学问均不无关系。论才情,陈是旧时代的浪漫派诗人,天纵英才,人物风流潇洒,才子佳人,又恃才傲物,自视甚高,不免让人又忌又羡;论性情,他的诗人气质极浓,与极权制度时相冲突,又口无遮拦,好指点江山、品题人物。另外他当时的稿费收入很高,生活条件优越,赵萝蕤说“梦家喜欢朋友,对朋友从不苛求”,事实上陈梦家并不喜好结交朋友,更不会拉拢投靠之类的,因此人缘较差,在群众性运动中最易落马;论学问,陈梦家不仅已是蜚声中外的诗人,更在历史学、古文字学、考古学等诸多学科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已蔚然成家,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往往成就愈高,愈易遭忌恨。
        当年院系调整时,陈梦家由于口无遮拦,被迫离开清华,去了社科院考古所;而考古所的官僚作风更让他难以忍受。最近在网上看到一个贴子,说陈梦家到了考古所后,反对政治挂帅,批评当时学术界的行政领导是“外行领导内行”,甚至反对学习马列。当时考古所所长尹达是30年代投奔延安的老革命,并无多少学术贡献,但因政治出身,名正言顺做了一把手。陈梦家为此很反感,他曾质问当时的副所长夏鼐:“你是否有职无权?”意在讥讽尹达。这些话,在政治气氛宽容的时候可能无所谓,但到了非常时刻,就有可能转化为定时炸弹,成为消灭一个人的“罪证”。在1957年批判陈梦家的文章里,就有一篇西北大学历史系学生的来信,说陈梦家在西大讲学期间,“恶毒攻击我们敬爱的郭院长(郭沫若)”,攻击革命烈士闻一多“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臭的要命”。陈是闻一多的学生,两人关系亲密,开个玩笑是有的,绝对谈不上“攻击”;对“郭院长”的学问,陈梦家自是“文人相轻”,以陈的性情,讥讽几句也是有的,但绝对称不上“恶毒”。后来随着事态的发展,对陈梦家的打击是否曾得到过“敬爱的郭院长”首肯,就很难去猜测了。事实上在1958年5月,陈梦家还捉笔对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一书进行过颂扬:“在我国科学大跃进的高潮中,郭院长这两部巨著的增订出版,对于研究周代或古代社会一定将会起着巨大的指导作用。在考古工作大跃进的今天,一定会有更丰富宝贵的周代铭文出现,我们热切盼望郭院长在增订序记中所说的‘补路’能早日出现,使考古工作的成果更加光辉,使我国考古学和历史学的研究更快的向前跃进。”(载1958年5月《考古通讯》,署名余孚山)如此吹捧,似有为己脱罪之感。
        据胡厚宣先生回忆,当时科学院的领导也曾动员他和张政烺先生出来批陈梦家,胡先生明确表示“不干这种缺德的事”,张先生也没有答应。他们不干,但有愿意干的……
        划成“右派分子”后,对陈梦家的惩罚是“降级使用”。他的妻子赵萝蕤受到过度刺激,导致精神分裂。他曾经一度“下放”到河南农村劳动,种田、踩水车等等。1960年,由于夏鼐的关照,他得以借调到甘肃整理新出土的“武威汉简”,并在那里干出了一番成就,这也许是不幸中之大幸。
        作为陈梦家的朋友,三十多年后,著名史学家杨宽先生还痛心地反问道:“为什么在政治上对他进行陷害的同时,还要贬低他的学术著作的价值呢?事实上,(《殷虚卜辞综述》)学术著作的价值是有目共睹的,历史将作出公正的评价的。”
        被贬兰州后,陈梦家又投入到了汉简研究之中,并以其惊人的毅力和才华,完成了《武威汉简》和《汉简缀述》两书。徐苹芳先生在评价陈梦家此一阶段的学术成就时说:“陈梦家先生原治甲骨卜辞和金文铜器,1960年起研究汉简,从研究武威仪礼简开始,进而研究居延汉简,主要是结合考古学的发现探讨居延边塞组织和烽燧的分布,对烽燧制度、居延史地、汉简历谱等都作过研究,仅用三四年的时间便撰写了十四篇汉简论文。”
        在兰州呆了两年后,六十年代初期,政治回暖,陈梦家又被召回考古所,《汉简缀述》也得以出版。正当他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文革”也爆发了。
        1966年8月,老“运动健将”陈梦家被揭发有经济问题、作风问题和学术问题。“经济问题”主要是指陈的那18间房;所谓作风问题,据揭发者言,陈梦家作为解放前的新月派诗人,生活放荡,进入新社会拒不改造,与考古所某女有染。其实此女是陈梦家亲手教过的学生,后来由官方指定她协助陈梦家工作。而所谓的“学术问题”,更是欲加之罪了。
        在那个“红八月”,陈梦家被揪出来接受批斗。烈日当头,被强迫长时间跪在考古研究所的院子里。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人往他身上扔脏东西。他的家被抄,他苦心收藏的那些明清家具、古玩器具、丰富的藏书,被一扫而空;他们夫妇的房子住进了别人,“宁娘子的象牙床”也被红卫兵小将们占用,他和妻子被赶到一间本来是汽车库的小破屋里居住。此时,赵萝蕤的病情更加严重,曾两次发病,但是送不进医院。
        此时……陈梦家注定在劫难逃了。与陈梦家一起被打倒在地的还有顾颉刚、侯外庐等一大批专家、学者。解放初,考虑到顾先生藏书太多,政府特意安排他住在一套20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里。……
        8月24日傍晚,在被“斗争”了一整天后,陈梦家离开考古所,来到住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家中。一整天非人的折磨与侮辱让他几乎出离了愤怒,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绝望感,他告诉朋友说:“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子耍了。”这时,考古所的一些造反派又跟踪而来,在他的朋友家中,强行将他按跪在地上,对他进行又一轮的叱骂和毒打。随后,这些人把他又押回考古研究所。
        那天晚上,陈梦家被关押在考古所里,不许回家。事实上他已无家可归,妻子疯了,房子被占了,家被抄了……那个晚上,想起这么多年走过的坎坷路,使他感慨万千。自美返国之后,他没过过几年安稳的日子,“思想改造”、“三反、五反”、“反右”……特别是在被打成右派后,他的右派帽子就一直没有摘下来过。他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没有朋友,更没有学生,曾经相濡以沫的妻子不仅精神出现了问题,而且两人之间也产生了裂痕,曾经的“神仙眷侣”几成陌路……没有人同情,也没有人理解,他的生活完全变了……(文革结束后,三联书店曾约赵萝蕤写一本关于陈梦家的书,10万字左右。赵拒绝了,“我实在没那么多的话可说。5万字都写不出。”最终只写了篇千字文。很难想象,这一对夫妻曾是燕园里的那对让人艳羡的情侣……)在那个夜晚,邻近考古所的东厂胡同有至少6个居民被红卫兵活活打死。拷打从下午延续到深夜,除了用棍棒打,用皮鞭抽,用沸水烫……“简直像杀猪一样。”附近的居民说。凄厉的惨叫声在胡同里久久回荡,邻居们不忍聆听,只好用枕头捂上耳朵。
        那个晚上,陈梦家更是听得不寒而栗,他想到了死……
        1966年8月24日,也是北京红卫兵暴力活动最严重的阶段。他们满城抄家,到处打人,其野蛮和残忍,无知和疯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简直已经丧失了人性。也正是在那一天,另一位不堪其辱的老人、“人民艺术家”老舍,正徘徊在城北的一片湖边,他要以死来找回自己做人的尊严……
        在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夜晚,陈梦家悄悄写下了遗书,吞下大量安眠药片自杀。由于安眠药剂量不足以致死,他没有死成。十天之后,陈梦家又一次自杀。这一次,他选择了自缢,一种更绝望的死法,他决计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非人间的世界……他死时,已经没有“新月”,有的只是不断堆积的尸体,和焚尸炉日夜不息的青烟……
        (关于陈梦家死因,也有说是被活活打死后,伪装成自杀。据说赵萝蕤曾将陈梦家被打死的真相告诉过考古文物界的一些老人。周永珍《我的老师陈梦家》(台湾《历史:理论与批评》第二期,2001年5月)也说她老师是被活活打死,是“含冤逝世”,不说是自杀。因资料所限,此处存疑。)
        1966年9月5日,陈梦家离世刚两天,“中央文革小组”便发出了一期“简报”,标题是《把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红卫兵半个月来战果累累》。据这份“简报”公布的“战果”说,到8月底止,北京全市共打死上千人……
        “文革”结束后的1979年,考古所为陈梦家举行了追悼会,……大家都是上当受骗者,都是受害者,那个巨大的罪犯已经为大家承担了一切,于是,大家拍拍屁股,一身轻松……在这年1月25日出版的《考古》杂志第1期第19页有一则报导:“黄文弼、陈梦家、颜誾先生追悼会在北京举行”,文中称,陈梦家先生“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被林彪、‘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迫害致死,终年五十五岁。”好极了,陈先生是被一种叫做“路线”的东西害死的,所有的一切都要由一个叫“路线”的东西来承担,与你无关,与我也无关,你没有打过他,我也没有骂过他,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大家渐渐都忘了,忘了好啊,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好像他还没有死,悲剧也从不曾发生过……真是太忙了,谁还记得当年那个才子诗人、饱学之士陈梦家呢?
        陈梦家,才子而生当乱世,这是他的不幸;乱世而逼死了诗人,这是时代的不幸。陈先生写诗的生涯虽只有短短六七年的时间,大半辈子都在搞古文字和古文献,但他却写出了那个时代最漂亮的诗歌。“没有忧愁,/也没有欢欣;/我总是古旧,/总是清新。……也许有天/上帝教我静,/我飞上云边,/变一颗星。”(《铁马的歌》)这多么像他一生的谶语!
        诗人,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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