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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人甲乙卷

发布: 2013-1-25 09:45 | 作者: 周恺



        张雨鹭住的是老屋,那老屋前年送走了人,是郭玉成他外婆,他外婆信佛,居士称她作封疆先生,塑了个身子在廻龙庙,这般经历,自有佛祖庇佑,三十年前便打好了棺材,赚了三十年的阳寿,临死前十三日不吃一口饭,七日不喝水,躯体如蜡,气若游丝,择了个吉日才断气,待到胸口凉去又花了两日,廻龙庙仙孃叹,德高望重的先生咋就生了个孽子。如今去世两年,音容宛在,张雨鹭躺在木床上,一动不动,也能听见咯吱咯吱响,夜夜不寐,身体更是消瘦下去,郭禄贵怜香惜玉,问其原因,张雨鹭老打老实说,外婆的魂魄还在屋子里游荡,郭禄贵和婆娘商量,让张雨鹭搬进新房子来住,他婆娘担心郭禄贵的德行,对张雨鹭冷嘲热讽,大意是讲,既然不是明媒正娶,自然不能有儿媳待遇。话虽这么说,可郭禄贵的算盘哪个都猜不着,张雨鹭也就住进了新房的二空屋,这里面还有些微妙,头空屋是供家长住,三空屋是儿女挤着睡,二空屋按习俗,是妾住的房间。
        这一日,郭禄贵他婆娘从外婆的老屋里翻出一张皈依证,吓得惶恐不安,老辈子有个说法,若是入了佛门,这皈依证便可免去死后刑罚,当时定是忘了烧掉皈依证,外婆才在屋子里翻来翻去。郭禄贵他婆娘请来阴阳先生,阴阳先生自称是从乌尤寺而来,郭禄贵心想,和尚又通道法?只是那先生摆出的架势着实能唬住人,先悬上一张钟馗画像,门首窗户挂八卦镜,柳枝桃枝布置在堂屋里,老屋门口放一盆面粉。张雨鹭难掩害怕,阴阳先生道,若一切男女初始生时,皆有鬼神随逐守护,其欲死时,彼守护鬼神摄其精气,无所惧。郭禄贵听了这句,才彻底信了阴阳先生,让张雨鹭回避,任阴阳先生作起法来。郭禄贵他婆娘小声对郭禄贵讲,阴阳先生要下阴间,引妈借他的身,你莫害怕。话虽如此,郭禄贵有些颤抖,那边的事向,自己究竟没见过,这魂魄还能借人的身体说话,哪能不害怕。阴阳先生头戴桃枝,一阵咒语,两眼翻白,倒在藤椅上。
        哎呦喂。
        一呻吟,吓得郭禄贵猛地抬头,阴阳先生的破锣嗓子把老太婆学得惟妙惟肖,郭禄贵和婆娘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郭禄贵,郭窦氏。
        妈,儿在,女在。
        你们罪孽硬是深啊。
        儿不肖,女不肖。
        优婆夷[14]枉修德,孙子玉成娃死得可惨啊。
        郭禄贵他婆娘抽泣着。
        小鬼钳住他的舌头,押他行了在世的路途,在人世犯通奸之罪,下九层地狱,剥了衣裳,过冰山,千刀万剐,油锅炸,反反复复。
        郭禄贵汗如雨下。
        阎王斥他为何自溺,他道不出个所以然,只言凡夫俗子之身,因了情爱,目空余子。阎王大怒,引他又入了枉死地狱,二辈子休想再为人,问他悔不悔,玉成娃倔得很啊,只道无怨无悔。
        郭禄贵他婆娘说,玉成糊涂,我那玉成可怜啊。
        郭禄贵,郭窦氏,晓得这番孽缘因谁而起?
        正是张家的闺女,张雨鹭。
        你却留了她住。
        郭禄贵说,她肚里的是我郭家的种。
        孽种。
        妈,你嘴巴放干净点。
        畜子。
        郭禄贵干脆站了起来,抱怨道,在生的时候,你还催他早些成亲。
        那张雨鹭是只鱼妖化的人身。
        胡扯。
        郭禄贵他婆娘拉他跪下,别惹妈生气。
        阴阳先生显出些慌张,白眼也翻得不干净,眼珠子一个劲地瞟郭禄贵。郭禄贵看出些蹊跷,妈,玉成是淹死的?
        淹死的?
        郭禄贵健步上前,拽住阴阳先生,挽起袖子,要一顿狠揍,你倒是下阴间啊,下不去,老子送你下去便是。
        阴阳先生砰砰地磕起头来,你才是祖宗,讨口饭吃,不容易。
        不愧是混世魔王,连阴阳先生也敢碰,郭禄贵见他额头都磕出血来,想必是真真害怕,便饶了他,说些再也别欺世盗名之类的君子话,将他踹出了郭落坝。再来思忖思忖那番对话,说张雨鹭是鱼妖化身。一则出卖了郭禄贵他婆娘,阴阳先生必是她请来借刀杀人的。二则表明了郭禄贵的心思,说不得张雨鹭,哪怕你是逝世的老娘。
        但没想到,新梁竟然是供郭禄贵他婆娘上吊,那死亡的方式惨不忍睹,她把脑袋伸进套索,或许因为套索系得太松,她两手绕到脑后,抓住绳子,一点点地拧,她眼巴巴看着自己生命的逝去,导致她的眼珠子几乎掉了出来,几个汉子把她放下来时都哭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面容,静得像把斧子,她拽着死神,苦苦哀求带走她。凳子倒在一层稻草上,前一夜,郭禄贵睡在二空屋,外面轻丝雅静。
        郭禄贵只往二空屋里钻,那是开始于某个下午的试探。郭禄贵嫖娼一般去镇子上的白石桥,白石桥有户人家,男人在峨眉山上挑石头,女人在屋里做家娼,镇子上的男人一半钻进过她的被窝,频繁的接客使她的下体散发出恶臭,郭禄贵正是在她不值钱的时候找上她,郭禄贵挑去一担菜,女人视分量多少脱掉上衣或裤子。郭禄贵最后一次日那女人,女人告诉他,身体已经不行了,你下次别来了。郭禄贵最后一次见那女人,是遥遥地望见她的棺材,她的男人往火盆里烧黄纸,也是郭禄贵第一次见到这男人,瘦如柴棍。郭禄贵的鸡巴停留在梆硬的阶段,就像女人停留在那一刻,他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泄掉当头的欲望,郭禄贵他婆娘绝经早,他尝试过不顾女人感受,生生地往里插,他婆娘的嘶喊令他恼怒,他一边忍住包皮撕裂的剧痛,一边抽他婆娘的耳光,感受不到一丝快感。郭禄贵怪罪起下体恶臭的女人,也责备自己的欲望旺盛,他去郭二狗的芭蕉林打了几颗芭蕉,自言自语道,还是狗日的玉成娃有艳福,还是狗日的玉成娃有艳福。走到柴棚,啃掉芭蕉,将芭蕉皮塞到柴禾缝隙,再脱掉裤子,把鸡巴插进芭蕉皮,郭禄贵闭着眼睛,把柴禾当成是张雨鹭,抖动了几下,喷涌出来了,然后靠在柴禾上,惦念起儿媳这时候在干啥子,许是在替她骨肉纳鞋底,挺个大肚子,坐在晒坝里,虚着眼睛,偶尔飞过来一只麦蚊,她摆摆脑壳,鬓发轻飘飘的,活脱脱像她妈的模样,皮肤最细腻,粉嘟嘟的脸蛋儿,经了阳光一照,简直令男人发狂,恨不得揉搓上一把,干脆去瞅上她一眼,即便啥子也不干,求得心安。张雨鹭是个女娃子,川妹子自古又是多情的种,民歌里唱得好,叫声情哥心莫烦,幺妹今天心不闲,再等几天心闲了,葛藤上树慢慢缠,如此大胆的示爱,也只有不愁山水的川妹子才有,情爱似穿衣担水,管他娘的沧海桑田。郭玉成去了也有些日子了,张雨鹭是个女娃子,思念不必说,寂寞也难耐,她有时也过不去,只能偷偷在被窝里解乏,指头伸进去抽出来,只觉得郭玉成像是钻进了她的心儿,在里面打滚撒泼。那个下午,郭禄贵在柴禾堆做罢美梦,静悄悄地往回走,太阳躲在一片云后面,折射出橙色的光,光线洒到水氹,水氹印出郭禄贵的脸,暖红暖红。张雨鹭见到郭禄贵站在身前,竟然像具木头似的不知所措。郭禄贵说不出话来,唇微微颤抖,当它贴上张雨鹭的肌肤时,她才感受到它的粗糙和力量,郭禄贵的双手拍打着张雨鹭的屁股,把唾沫吐到她的私处,在这具红润的胴体面前,他想到的是撒野和尽情地摧毁。郭禄贵掏出鸡巴,塞到张雨鹭的乳房间,半蹲着身体,形态似最原始的生殖图腾,玩弄她于掌股之间,他懂得女人的每一处奥秘。张雨鹭任他驰骋,在他进入房间看到那一幕的瞬间,便晓得将要发生的一切,单单言女人的悲哀是虚伪,过程中张雨鹭何尝没有体验到男女之欢,是她每一次伸进去抽出来的感受,甚至胜过郭玉成带给她的单纯身体上的欢愉,如久旱的土地迎来一场暴雨。毕竟是父子,眉宇间神似,张雨鹭幻想出郭玉成的呼吸和面容,以此消除内心的罪恶,况且还在心里暗示,身体不曾合为一体,便算不得交媾。郭禄贵往她那地方挪,她把双腿夹得紧紧的,任郭禄贵如何甜言蜜语,如何撩拨,一来是对情爱的信仰,二来是因了肚子里的娃。
        郭禄贵他婆娘视若不见,借阴阳先生赶走张雨鹭失败后,已打算好后来的路子。之所以不阻挠,原来郭禄贵他婆娘也不是干净的货,让人诟病的是与姓窦的关系,名叫窦树生,依郭禄贵的性子,非杀了他不可,这窦树生更要歪一些,郭禄贵听了传言,把婆娘吊起抽打了一顿,窦树生听说,提把土枪就堵在了郭禄贵家门口,要打烂狗日的屄蛋蛋。窦树生是个莽撞的主,说啥子是啥子,郭禄贵养的狗蹦出来咬他,一枪把脑壳打得稀烂,郭禄贵听到枪声,浑身发抖,求婆娘出去说情,也亏他婆娘听话,出去言语了几句,才把窦树生劝了回去,虽说事情就那么过去了,但于郭禄贵他婆娘心里终究是道过不去的坎儿,郭禄贵才得以如此逍遥。那天晚上,郭禄贵他婆娘敲响二空屋的门,郭禄贵不应,只听见郭禄贵粗粗的喘息和张雨鹭腼腆的呻唤,郭禄贵他婆娘去灶门间熬好了粥,这粥在次日凌晨让抬她的几个汉子喝,又在镜子前打扮了一番,如嫁到这家时一样,一切准备完毕,往堂屋地上铺一层稻草,从容赴死。
         
        乙卷  性
         
        张二耕疯癫癫离开了郭落坝。他祖上可都是闯码头的哥老倌,留下两项绝技,一是嘴上功夫,吼号子唱民歌,二在手上,耍戏法。前者是消遣功夫,后者能实实在在解衣食之忧,置了三块碗,五颗铁蛋儿,盘腿一坐,不受地方限制,茶馆、酒楼、码头、街边亦可,看者驻足,可打赏小钱,也有不服气者赌上一把,猜那碗里究竟有几颗铁蛋儿。张二耕手法极快,路人只见他往碗里放了两颗,却不见小指一勾又取走一颗,或拇指一推又扔进一颗,赚得赌注,路人不恼,甘愿打赏他些闲钱,纷纷叫好喝彩。张二耕兴起之时,嘬一口老白干,张嘴即唱,太阳落坡天快黑,过路的大姐归儿呢来歇,没得枕头嘛我去借哟,没得铺盖嘛我都要得哟。又有,高高山上栽高粱,风吹高粱响叮当,好吃的不过高粱酒,好耍的不过少年郎。唱词尽是赤裸裸的调戏,张二耕的疯却让人认作狂,偏又得大姑娘喜欢,围观的一层挤一层。不久,满城都晓得,铁牛门睡了个糟老汉儿,耍得来戏法,唱得来曲儿。
        张二耕的唱法无门无派,无拘无束,自然也无畏无惧,比较开堂子的说书人更讨江湖人的喜欢,名声在外,传至何十一耳中。何十一也是号人物,在家排行老幺,打小便自谋生路,流浪至省城,跟了个讨口的艺人,帮他挑行李,摆摊子,偷偷学了些技艺,先前还不敢碰那套活路,以为高高在上,不想讨口艺人被抓了壮丁,行头撂到了头上,不得不厚下脸皮讨生活,他本声如洪钟,又琢磨出门道,醒木手巾折扇更是一学就会,省城说书,分清棚、雷棚,清棚重文,说烟粉传奇风情之事,讲究声、才、辩、博,雷棚讲金戈铁马,重武,讲究摹拟形容,说书人普遍善清棚便体态不协调,善雷棚却无渊博学识,只有何十一读书见人,过目不忘,渐渐从这行当里凸显了出来。民谚道,艺多不压身,何十一依次又自学了扬琴、清音、金钱板、花鼓,唯独学不会竹琴,要么左手跟不上,要么右手不灵活,不得要领。打听出锦春茶楼三绝,邹麻子的茶技,司肺子的盐花生米,贾瞎子的竹琴,这贾瞎子正是冯玉祥所赞,北方的刘宝全同四川的贾树三,可称为独唱双绝。何十一不吃名声,眼见贾瞎子唱了一出,方才信服,贾瞎子演出完了,他堵在门口,把手里的绝技来了一遍,贾瞎子说一个字,滥。何十一悄悄跟在他后头,睡在贾瞎子门口,听他演出,看他练功,贾瞎子有一天却对围墙上的何十一说,偷艺能偷出个啥子名堂。贾瞎子不瞎,心头明镜似的,何十一这才算是贾瞎子门生。何十一竹琴天赋,不及他的说书,却荒废了跟着贾瞎子,正是看中贾瞎子艺德,无论台下坐的布衣还是天子,仗着眼瞎,不骄不谄。贾瞎子也喜欢何十一,不开腔不著声,踏踏实实学艺,等到第三个年头,贾瞎子对何十一说,你回去吧。何十一满心舍不得,却晓得师傅是飨竹琴之艺,带着本事回了故乡。
        张二耕的事迹传到了何十一耳中,何十一在家排行第十一,誓言只招十一个弟子,前十个弟子要么半途而废,要么贪图名利,闻得铁牛门有个怪才,何十一迫不及待,拿上家伙往铁牛门去。铁牛门又名丽正门,取自八卦中的离卦,门楼上放置两座铁铸水牛镇水患,四出门洞,背面有“海棠香国”四字,一时开处一城香,拱门见江,张二耕睡在门洞里,已是髯髥斑白,卧听江水拍岸,眼见人间无常,似魏晋名士之风流。何十一岂能猜着眼前的叫花子正是张二耕,只以为他游荡在外,天不抹黑夜不归,于是曲腿坐到台阶上等,迷迷糊糊间却听见有人唱:
        昨日去赶场,遇到个大老爷,年纪不过十一二,头发胡子完全白。我们并排走,街上他请客。客人不算多,只有两三百。先喝一台酒,喝了三年另六月。你那话在扯白,你说扯白就扯白。鸡罩扣蚊子,个都跑不得。弯刀打豆腐,斩了八个缺。牯牛下个儿,三天就犁得。 灯草做纤索,一天犁到黑。正月初五端阳节,幺妹来拜节。提个空提篼,打发钱二百。二月正立冬,三月重阳节。四月初一过大年,五月立春下大雪。六月气候非常冷,一天烘笼子离不得。七月春风吹大地,八月正好砍大麦。九月正立夏,十月天气好炎热。冬月穿单衣,扇儿离不得。只有腊月好,十五晚上好赏月。
        何十一打起拍子,那声音顿挫有韵,吐字圆润,嬉笑滑稽,欣喜地起了身子,四处打望来人,仍不见张二耕身影,寻声望去,才见着了躺在门洞里的叫花子,又是喜来又是悲,张二耕的年纪瞧上去与他一般大,怎好意思去收人作徒弟,灵机一动,斜抱竹琴手拿筒板,唱:
        吕布带铁骑三千,飞奔来迎。王匡将军马列成阵势,勒马门旗下看时,见吕布出阵,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弓箭随身,手持画戟,坐下嘶风赤兔马,果然是,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正是冯玉祥感慨贾瞎子所唱的那段,何十一唱曲时学师傅闭着眼睛,有如见到吕布兵临身前,击唱间竟吸引住了张二耕,他走到身旁细细端详,好奇何十一的手指头如何那么灵活,不觉摹拟动作,在臂膀上敲打,唱的是《三英战吕布》,张二耕儿时同父亲去戏园子听过,此时居然能跟着哼上几句,正是来了兴趣,何十一却骤然停了下来,眯眼盯着那老顽童。
        你拿的是啥子玩意儿,敲出的声音好生振奋。
        唱罢离合悲欢,回首依然贾瞎子,拍开风花雪月,伤心谁问李龟年。可晓得贾瞎子?
        这便是竹琴。
        何十一显出兴奋,你竟然懂行。
        曾炳昆的相书,贾瞎子的竹琴,李月秋的清音,涂绍全的扬琴,邹忠新的金钱板。只知道其中三个,比如相书,略懂些门道,一把手拉官人坐烧火板凳儿,夫妻们对面把话说一盘儿,你的妻本是一根梭老二[15],八达池练游泳打过迷头儿[16]。至于金钱板,我早已算得行家。偏没有见过竹琴,今天才算开了眼界。
        张二耕家里未衰败时,凡有名人雅士造访峨眉山,必会请去闲谈,父亲张钊也好两口民间玩意儿,院子里少不了艺人,耳濡目染,虽几十年不碰,却早已在心中生根发芽,而今不过是信手拈来,在何十一眼里却成了一枚世外高人。而张二耕对何十一呢,也有几分崇敬,入戏时说马似马,说敌如临,谈话间却喜怒不形于色。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几句话下来二人便结下友谊,何十一请他去家里住,免得在铁牛门风吹日晒,张二耕自离开郭落坝便成了个流浪汉,居无定所,既然有同道中人愿意接济,又何尝不可,何况还能学他的竹琴技艺,一举两得。
        才醒悟,张二耕之疯原来是装疯,乱世逢生,岂不奸滑。在郭落坝,若不装疯,女儿张雨鹭只能被逼得寻死,使出一计,吓跑了女儿,算到她定会去郭玉成家里,一来张雨鹭怀的是郭玉成的骨肉,二来他收了自己的钱财,也不敢亏待张雨鹭,那日闹他一出,澄清郭玉成之死,只为堵住众人的嘴,而后离开郭落坝,为谋生,为破了张雨鹭的谣言。机关算尽太糊涂,算不准,郭禄贵色胆包天,竟打了张雨鹭的主意,算不准,张雨鹭是个女娃子,女娃子的心思猜不得。夜深之时,也偶尔想起,他婆娘是死是活,身在何处,感伤一番,翻个身子,他婆娘看的也是这轮月儿弯弯。
        张二耕是块晚料子,早两年发现必定会成为一绝,何十一教张二耕评书用了两日,花鼓用了两日,清音用了三日,荷叶用了五日,竹琴用了五日,再花两日粗通其他曲艺,捡起金钱板只用了一日,算下来不过两旬,二人便能平起平坐。闲谈间,何十一也问起张二耕家世,张二耕只说无儿无女,何十一未必就信,但毕竟是别人私事,不便多加过问。半个多月的相处,何十一了然张二耕的品行,日常问好请安,还有些富人习性,多半是个落寞的贵家子弟。何十一倾尽所能,统统传授给张二耕。又去了半月,何十一提出给张二耕置个铺子,专科说书,零散摆几张桌椅,卖茶水钱,问张二耕喜欢哪一处,张二耕却想回铁牛门。铁牛门又作码头,是个敞坝子,按何十一根正苗红的说法,那不入流。张二耕解释,若我真是块料子,进得了园子也守得住码头。人尽皆知,码头文化便是袍哥文化,取自《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上至清朝反清复明,到民国,由暗里转向明来,拜把子立山开堂,势力甚至大过正统军。张二耕见惯了这种人,口上讲江湖义气,私下却是利字当头,拉帮结派,诛杀异己,要想在码头上站住脚,第一关就要经得起这帮人的折腾。袍哥分仁义礼智信,到这一年,只剩仁义礼三种,仁字的顶子,义字的银子,礼字的掟子[17]。铁牛门的义字堂口由张二耕的父亲张钊所开,仁字即是舵把子,要有官府背景,唯有河对门杜家场的杜尚武能担当。论浑水袍哥,杜尚武说一,其他人不敢说二。杜尚武搞得到正规军火,枪支上印有汉阳造,其堂兄原是民团的团总,虽到了太平岁月,天高皇帝远,只有杜尚武的弟兄伙敢公开操练护商队,猖狂至极,也付出了代价,罩的商家出了岔子,别人请来泸州人马,张二耕的哥哥和父亲就是在那一场火并中归了天。
        张二耕择了个吉日,摆开摊子,先是传出风声,耍戏法的疯老汉儿拜在何十一门下,如今在铁牛门说书。都晓得这疯老汉儿口才了得,奔走相告,第一日座位就坐不下,熙熙攘攘,踮脚的,爬树的,张二耕说得也确实精彩,赢了满堂彩。第二天多摆些座位,依然是人山人海。老人们说,除了闹龙舟,就属你张二耕的说书喽。下面有人问,敲的是啥子东西,何十一捋一捋胡须,对竹琴作了一番解释。而且码头上赚的钱居然比开门面多,何十一数着钱,更是欢喜。
        杜家场的哥子些还是找上门来了。经常飘在江湖,肯定是懂水的,如果在张二耕一拉开摊子就上门找人家,讨不到好处,吃一嘴的臭名声,像是钓鱼儿一样,等你咬稳了诱饵,再扯线。按袍哥说法,最讨厌世上六种人,娼妓、烧水烟、修足匠、擦背、理发、艺人,说是那么说,可只要码头钱交得够,管你是二指手[18]还是海翅子[19]。杜家场的几哥子在码头上混了个脸熟,听书的都晓得是干啥子的,见了他们,纷纷躲开,一会儿就散了场,何十一见提火枪的打手,早吓得不知去向,场面上就留下几个袍哥和张二耕。张二耕不怵,醒目一拍,唱出《十八扯》的后半部分:
        正月里来是农忙,老婆婆下岩去栽秧。田头好像是平路,整得一身稀泥浆。二月里来是端阳,穆桂英大战生辰纲。美国兵淹死在高山上,曹操兵败太平洋。三月里来正立冬,狮子马灯和彩龙。鼓乐雷响惊天地,街头巷尾闹哄哄。四月里来是中秋,赵尔丰吊死在望江楼。 胡敬德大战盐市口,孟姜女哭倒北门楼。五月里来是重阳,漫山遍野菊花黄。秦香莲舞起了金箍棒,降妖就在那飞虎岗。六里月里来小阳春,我儿子读书很得行。三年读了本《百家姓》,官府说他真聪明。七月里来是清明,张生大战扬州城,瓦岗兄弟解围困,宝钏苦守在望江亭。 八月里来闹元宵,恩爱夫妻去登高。晴天路滑不好走,强盗见财他不要。九月里来是中元,家家户户祭祖先。孙二娘告了梅乌县,告他不该当县官。十里月来李花白,天宫降下一贵客。 若要问他名和姓,五官四肢都没得。冬月里来里炎热天,八十公公穿汗衫。歌声娓娓暴风雨,柳眉杏眼像胖官。腊月里来是小满,含冤叫屈武则天。
        句句颠倒,逗得袍哥也笑哈哈。末了,张二耕往木椅上一躺,扇子摇起,一副诸葛亮使空城计的模样,徐徐开口:来的尽是虾兵虾将,龙太子面前耍大刀。
        此话当然惹恼了杜家场的哥子,幺巴佬[20]抽刀要冲上去,被领头的哥子一把拦住,抱着手怒道,莫给老子扯皮,听口音不像外地人,规矩不懂么?
        张二耕把脚杆儿往桌上一跷,你我皆是讨口饭吃,我靠艺,你靠武,井水当不犯河水。
        球大爷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当讨口子,老子靠忠义吃饭。
        呵呵,谈啥子忠义,来,来。张二耕从口袋里掏出钱币,铺开在桌子上:不就是要这东西嘛,忠义都写在这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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