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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之后

发布: 2012-12-27 18:22 | 作者: 张惠雯



        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却仍随着别人去餐台拿点心,他吃了不少东西,只为了消磨时间,不必无所适从地站着。周围的人操着各种口音的普通话高声交谈,有几个人钻来钻去地散发名片,这片热气腾腾的场面让他头晕,只有看到她往他这边走过来,他心里才又了一点期待。可他发现自己像小孩儿一样在闹情绪,怎么样都不能满意。当她对他态度热情、亲密的时候,他觉得那不过是装给别人看。当她冷落他的时候,他又生闷气。最后,她似乎也厌倦了,干脆不再理他。他离开的时候,那些参加聚会的人好像劲头刚刚上来,厅里的嘈杂声更大了。他当时看见她在和一男一女说笑,笑起来的时候头往后仰去,让他突然想起她在车里头那个样子。就是这么个在他看来轻浮放浪的动作惹恼了他,他立即决定走,连个招呼也没有给她打。
        他回到自己的公寓了,下午到傍晚的时间里,他一直坐在那条靠近阳台的双人沙发上。他想到可能在暴风雨之后一切就结束了。他们那天就在公寓的楼下分手,她表现得很友好,邀他与她常联系,并鼓励他参加她组织的那些移民活动。他尽力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丝留恋的痕迹,但没有,她上车以后甚至没有打下窗户再和他道别。他没有邀请她上楼,他以为这是出于修养,但现在他知道他只是害怕被拒绝,他已经预料到会被拒绝。他如今回想起他们在车里时她朝他瞥视的眼神,她薄薄的手腕握在手里的感觉……柔情和那股暖意又打动了他,让他的心微微发颤,他越发觉得自己的生活空洞、冰冷。他沉溺在不厌其烦的对细节的回忆中,像在咀嚼已冷却的甜蜜的残渣,它仍然甜蜜,却也令人颓丧。然后,他又觉得害怕,害怕他仍留恋的东西已经被她抛开了、失去了凭依。
        一个多月后,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他到她家去了。并没有人邀请他,他是跟随一位朋友去的。那是临近新年的一个夜晚,他们在路边找到一个停车的地方,朝那栋灯火通明的屋子走去。他看到房前的空地上摆了个和真狗体型一样大的塑料玩具狗,还有一个充气的米老鼠,猜想这都是她的鬼主意。这个小聪明的猜测竟让他冒出一点儿不可理喻的幸福感,似乎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似乎他因为猜出这秘密而和她更近了。他们按了门铃,她和一个男人立即出现在门口,一副迎接客人的欢悦神情。他注意到她看见他表情僵了一下,但很快掩饰了过去。他知道他不应该来,但他既然来了,就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保护自己。
        他装作饶有兴趣的样子在客厅里四处转悠,连桌布、瓶花和门窗的设计他都观察得很仔细。他也打量周围的宾客,自己感觉在男宾客里面,他也算是体面的。有些男人还带着他们的妻子,他浏览了一遍,发觉没一个可以和她相比。她现在还是站在靠近客厅门口的地方,因为还有一些客人陆陆续续地来。她的脊背很直,脖颈虽然说不上颀长但伸展的角度恰好,让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傲气。她穿着高跟鞋,这把她的身子拉长了一点,她看起来和那天车里的那个女人有点不一样,她失去了圆润和那种率性的慵懒,也没有丝毫幽默感,她显得有点装腔作势,但那个架子在他看来也很不错。他甚至对站在那边的男主人也产生了好感,他看起来内向、干净,待人温和有礼。
        客人们的活动范围是客厅、与客厅相连的餐厅和厨房,以及厨房另一边的一个小起居室。最后,客人到齐了,大概有20多个。于是,餐厅的长餐桌和小起居室里那张方型餐桌上都摆上了自助餐点,在厨房那条长长的吧台上,摆满了各类酒和饮料。他喝了啤酒,在她丈夫的建议下,又倒了一杯香提葡萄酒。他先是坐在客厅,然后站在吧台对面靠近窗户的角落里。这时候,他的朋友已经去和单身的女客搭讪去了,他发觉就像上次一样,在这么多人里,他不可能找到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一直是走来走去的,当她从他身边经过时,有时候对他笑一下,他觉得这笑里有紧张的质问,仿佛在问:你呆在这里干什么呢?毕竟,他呆在这里干什么呢?然后,她就又走开了,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和每个人在一起。
        他无意中走到小起居室里去,她正在里面要收走一个盘子,只有她一个人。她看见他吓了一跳,有点提防地看着他。这让他满心恼火,心想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他嘲讽地对她说:“我想进来清静一会儿,不是要找你。”然后,他径直走到面向窗户的那条双人沙发上坐下,这样,他就背对着她。但他仍然看着她落在玻璃深处的那个影子,淡然的一抹,被屋后小花园里的漆黑和在莫名处闪着的光亮围绕着。玻璃中的光被外面的黑暗稀释了,像一层薄薄的雾。他看见那个影子在那儿呆立了一会儿没动,但突然,它朝窗子这边飘过去,就停留在他旁边,他注意到她也向窗户里看了一下 - 里面是两个并排的、一高一低的影子,他们并不看对方,但看着对方在窗户里的那个影子。她又朝他侧过身站着,稍微有点局促不安地站在他旁边,手里仍端着盘子。
        她问:“你要不要再喝点什么?”
        “已经喝的够多了。”他说。
        “我是说饮料。”她轻轻笑了一声,似乎想讨好他。
        “好吧,可乐。”
        听到他的回答,她马上起身离开了,他猜想她此时如释重负。过了一会儿,一个发型像狮子一样的女人走进来,给他送来一杯可乐。他立即明白了她的鬼把戏。他心不在焉地和这个女人聊了一会儿,她的话对他来说就是耳旁风,倒是她那尖利高亢的笑声、她那并不动听的嗓音里嗲嗲的滑音、她那总在嗔怪男人似的表情让他饱受折磨。他嘲讽地想:好呀,这就是她要塞给我的代替品,我并不需要代替品,她大概以为我还在热恋她吧?他好不容易说服这个女人和他一起返回客厅,然后找到一个机会把她托付给了他那个对所有单身女人都感兴趣的朋友 - 一位虽然身体发了福精神却像种马一样昂扬的朋友。
        他觉得憋闷,一个人走到外面。屋后有个小小的花园,有两三棵高大的花树正在开花,他从不记得花或是任何植物的名字,但觉得这些幽暗中的花尤其美,觉得以前不曾见过这么美的花,在这冷清清的园子里,唯有它们和他接近,默默散发出香味,一簇簇的、密集而清新的香气。他和背后的大厅隔着整整一排的落地窗,一道玻璃的墙壁,从他这里看过去,那个世界仿佛在玻璃球中,所有那些人都是无声地走动、做着动作,这些哑的动作看起来那么怪异、那么虚幻。他看着穿羊毛短裙的她,从裙子里露出的双腿的美好线条,他很难想象他曾经吻过她,她曾对他袒露过她可爱而温暖的胸部,这就像没有发生过的事儿,像一个梦,逸出了正常的时间和空间之外……他们现在比陌生人还疏远,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何又出现在这里,仿佛只是为了增加她的痛苦。他仍会回忆起他们对视时她的眼神,她仍会继续、不断地出现在他的思绪中,他对她还有欲望,但至少,他并非因为想和她睡觉而来到这里,他不是个为此纠缠不休的人。或许,他只是不能摆脱那种虚幻的感觉,他只是想证明暴风雨中的那件事并非一个梦。
        他这么想着心中掠过一丝苦涩,却又觉得轻松,很愿意在这昏暗而冷清的地方多呆一会儿。但通向后院那扇小玻璃门开了,一束淡淡的光斜照在他对面的那棵花树的树身上,他惊讶地看到男主人正朝他走过来。那腼腆的男人挫着双手,快走到他面前时,问:“一个人出来透透气?”他说:“对啊,外面的空气真好,虽然有点儿冷。”那男人说他也出来透透气,屋里有点闷热,但女人们就是怕冷。
        “要考虑到她们的苦衷,大冬天穿着裙子。”他说。
        他俩都笑起来。
        他说:“这些花长得真好。”
        男主人说:“还可以,但是地方太小了。”
        他说:“已经很好了,园子太大不容易收拾。这些都是你种的吗?”
        “对,我偶尔摆弄一下,其实不用花很多功夫。你呢?你喜欢种花吗?”
        “我不知道,没有种过,我住公寓,阳台上什么植物都没有,因为我一个人,有时候要出差,这些东西会没有人照顾。”
        “哦,”他听起来有点惊讶,但马上说:“这样也好,很简单,自由的生活。”
        接着,他带领他在花园里走了一圈,介绍说哪些植物是他哪一年栽种的,会在什么季节开花,最害怕什么天气,需要提防哪些害虫……看得出来,这个人对园艺充满热情,而他也听得津津有味,几乎在构想着如何在阳台上栽培一些花。他对男主人的好感又有所增加,因为他是那么温和,言谈举止中流露出善意和对人的信任。他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彼此感到接近,他想到,这或许也因为那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夜色、昏暗的光、冷洌而芳香的空气、关于植物和土壤的话题,这一切尽管陌生,却让人友善、心里柔软,他不无遗憾地想,他和这个男人本来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通向花园的玻璃门又一次开了,这一次声音颇为尖利。他看见她有点急促地走过来,径直走到他们站的地方。当她走近的时候,她的目光打量着两个男人的脸。她看到他们表情友好、平静,尽管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有点讥诮的微笑。她放心了,确定这男人没有对她先生说什么,而她现在要赶快抓住他,把他从危险之中带走。所以,她立即挽住了丈夫的手臂,说:“你们为什么躲在这儿?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说完,她开心地笑了,看看他,看看她丈夫。她把他们两个带回客厅,带回到她可以控制他们的地方。之后,她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两个不在一起,她就紧抓着她丈夫。他倒有点可怜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了,他想她应该能想到,如果他要告诉她丈夫那件事,他在花园里就已经告诉他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她丈夫诚挚地邀请他以后有空再来家里玩儿,她微笑着重复着同样的话,带着牵强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竟按照洋人的礼节拥抱了一下,每个人都相互拥抱,因为是新年,一切洋溢着温情。然后,他怀着羞愧走出这灯光通明但人影已经寥落的房子,狮子发型的女子赏脸搭他们的顺风车,这让他的朋友手舞足蹈,他们一致同意按照科学的路线安排,应该先送他回家。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安排背后的故事,乐得被这两个人抛弃。
        车子驶离那栋房子,绕到房子后面的小道上,他辨认着哪道木栅栏后是她家的小花园。他打开窗户,虽然车里一片喧闹,外面的夜却很安静。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了,尽管他对时间没有多少概念,但想到这仍觉得有些惆怅。他们的车子在小道的尽头处猛地转弯,车里的女人夸张地叫了一声,他心里冷笑着想:这就是那位男士为什么要猛转弯的原因 – 为了听一声女人的尖叫。多么幼稚的游戏,多么无聊的生活!随后,他又接着之前的思绪想下去:最后的一批客人也离开了,一处一处的灯熄灭了,房子陷入了幽暗,恢复了它的平静,只有一处的灯还亮着,那是他们卧室的灯,生活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 – 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生活,看似单调却紧密、牢不可破的生活……而在他自己的生活里,一些人来了又走了,热闹之后空空如也,有些连一点影迹都没有留下。
        雨和缓下来,敲打在树枝、窗台这些地方,发出如同嘶哑的旧风铃一般的声响。他想到自己过去干的事儿多愚蠢:要抓住一种稍纵即逝的东西,要为梦幻般的事物寻找证明。他差点连仅有的那点东西也失去了。屋子里此时幽暗的光线,雨和回忆的残余气味,昏沉而令人困倦的声响,这一切都合他的意,这才是他的生活,温存不过像电光一样偶然而短暂……他如今心绪平静,对她再没有一点恨意,他知道她是对的,失忆是对的,至少,它封存住了一点过去的甜蜜 - 那是往事留下的唯一痕迹。
        2012年9月20日于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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