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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兵营(上)

发布: 2012-12-27 18:17 | 作者: 陈河



        “你是新兵还是老兵?我以前没见过你的。”女裁缝问。
        “我倒是个第四年的老兵了。不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不在连队里。”小方说。他奇怪裁缝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怎么就知道他是新来的?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兵营里有个叫胡福原的,他是神枪手,平时都在军分区射击队集训,没有在连队。你也是和他一样的吗?”
        “胡福原是二连的,我是一连的。我可没他那么好的本事。我是病号,老住在部队的医院。”方凤泉心里奇怪,这裁缝对营房的事还真是很了解呢。
        “哦,那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小方同志了。”裁缝把手里的活放下了,抬头认真地看了小方一眼。“是啊,你的气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得好好调养才是。你今天要补什么东西?”
        “我要在军衣领上贴一条白边。”方凤泉赶紧把军衣拿出来。他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女裁缝怎么连他的姓都知道?他忍不住问她:“你怎么会知道我呢?”
        “我女儿告诉我的,是她告诉我的。”女裁缝开始用针在军衣的领口缝起来,一边说着。“我女儿跟我说过,一连有个南京籍的士兵在她的小学里当过一段时间的校外辅导员。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得了一种慢性的病,就一直住在部队的医院,回不了连队了。她跟我说了好几次这件事,我想她说的一定是你了。”
        方凤泉只觉得自己的脸红了,好在房间里光线暗淡,裁缝可能看不到他的脸色变化。虽然那些药物把他的睾丸素都暂时杀死了,可是他发觉那药物并没有杀死他对异性的情感,这倒让他庆幸不已。女教师还记得他,而且还知道他的病情,让他心里暖暖的。女裁缝说的没错,在他发病之前,他是被连队派去到学校当过校外辅导员。他和学生们一起在水稻田割过稻子。那天他不小心把手指割破了,血流不止,还是女教师给他包扎了伤口的。就是那一次的受伤他的伤口后来一直流血,怎么也止不住。最后到了118医院才查出了他原来患了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你的女儿都好吗?”方凤泉说。
        “她呀,一直在忙着学校里的事。这不,眼下又到县里面去学习去了,要过两个礼拜才回来。”
        “哦,是吗?那很好啊。”小方说。其实心里说不出的失望。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来这里的目地根本不是给军装逢白色衬领,而是想来看看她。
        说话间,裁缝把衣领缝好了。小方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他付了钱,起身告辞。他让裁缝转告她女儿一句话,说他已经回到了连队。
        方凤泉走出裁缝家屋子时,看到了杨沛波正兴冲冲地走过来。杨沛波低声问他:裁缝女儿在吗?方凤泉说不在。于是杨沛波掉头便走,朝着塘下的方向走去了。
        
        三
        
        这天方凤泉回到了营房,星期天外出的人多,营房显得空荡荡的了。他远远看到徐果印坐在井边的葡萄架下,在练习吹圆号。徐果印是军分区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不过是跑龙套的。听说他当兵前在县中学的宣传队呆过,会跳一点的舞蹈,还会吹一点笛子,拉一点二胡,水平都很一般。后来宣传队里的一只圆号没人吹,想培养一个人来当圆号手。徐果印那个时候呆在宣传队里没事可做,领导正考虑让他回连队。所以他就自告奋勇学吹圆号了。他毕竟吹过笛子,有点肺活量,能在圆号上吹出声响来,结果他就成了圆号手。但是那个军分区那个很有天才的指挥结果差点被他气得心脏病发作。据说在一段抒情的弦乐之后,要圆号吹出雄壮的旋律的时候,徐果印的圆号总是发出噗噗的漏气声,被指挥形容为比放屁还难听。但是那个指挥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徐果印毕竟才由竹笛转为圆号,需要练习。所以在宣传队解散之后,让他把圆号带回到连队里来继续练习,希望下次集训能看到他的进步。但是自从他的未婚妻出事了之后,他一次也没有练圆号了。今天他怎么把这个大喇叭拿出来吹了,实在让人有点奇怪。
        不知怎么的,方凤泉看见了他,第一反应就是想避开他。可徐果印却已经看见了他,喊道:“小方,你过来!”
        方凤泉只得掉转方向,朝水井边的葡萄架下走去。
        “谢谢你那天把照片给我捎回来了。”徐果印说。
        “没什么。照片放得还好吗?”小方说,装作自己没看过这张照片。
        “哦,很好,像真的人一样。”他说。他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问:
        “小方,你谈过恋爱吗?”
        “怎么说呢?也算有过吧。有个小学隔壁班的女同学,中学时又在一个学校。后来到了高中时开始约会。”
        “说来听听,后来呢?”
        “也没什么,我们约会了几次,最后一次是在学校里面。夜里出来时被门口值班老师发现了。结果关系也结束了。”
        “怎么会这样。那你们约会时都做些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说话。”小方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怎么会这样?你有没有摸过她?有没有解开她衣服?有没有搞了她?”他连续问着。
        “没有没有,那时还小,才十五岁,不敢。”小方觉得浑身不自在,手脚都紧张起来,好像被人强行非礼了似的。他发现了徐果印的眼神有点异常,让他害怕。于是他说还有事,赶紧走了。
        徐果印眼看小方走远。又对着圆号练习曲谱噗噗噗地吹了起来。可是没多久,他把圆号装进了乐器箱,回到了自己铺位。然后,他往另一座房子的储藏室那里走去。
        储藏室里排列着一个个叠在一起的六十公分见方的储物柜,每一个士兵都会有一个的,用于储放个人物品。徐果印走进了储藏室,打开了储物柜的木门。他的储物柜内部是空的。里面供放着他未婚妻的彩色放大遗照。很显然,他把这个储物柜腾出来作为了这个早逝的姑娘的秘密灵堂。是的,他在照片的前方用手电筒改装成了一个长明灯,还在野地里采来几朵黄花插在照片前面。因为闷在里面,野花发出了霉烂的气味。柜里里还摆放了一碟糖果,一碟饼干,饼干也开始发霉了,有几只蟑螂在苍惶逃窜。今天是星期天,连队里人比较少,储藏室里几乎不会来人,所以他可以在这里呆得比较久。他匍伏在储物柜前,望着供在里面的照片上那神秘的笑容。对于他来说,这个储物柜就是他的精神的洞穴了。在这里他可以穿越黑暗的时空,越过生命的界限。在这里和他心爱的姑娘相会,和她低声地长时间地说话。他完全是生活在一种虚幻中,他把这张照片当成了她的本人,当成了有血有肉的身体。对他来说,即使这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也愿意和她在一起。他愿意睡在她的身边,吻她,抚摸她,甚至愿意进入她的体内。这里既是她的灵堂,也是他们的新婚洞房。在柜子里面的确放着一条红锦缎的被面,那时他在去年去杭州省军区参加演出时在西湖边的土产商店买来准备结婚用的。
        这些日子里来,他一直在企图建立起和死者的灵魂的沟通。起初他是通过睡梦和冥想。现在在建立了这个储物柜内的灵堂之后。他感觉到她时常会在他心里活了过来。通过自己的情绪变化和眼睛的眨动,那灵堂的电池灯会时明时暗。这样他似乎就能进入到了那些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运河边上的那些简易防震棚里。
        在他的精神洞穴隧道里,他能如在隧道的远方看见电影一样地能看到运河边的防震棚,恰似那舞台上的一个布景。那是一个用木板帆布加上竹竿搭起来的简易棚。那个背景的天空布满了星星,他看见了她就坐在窝棚的外面,对着天上的星空,张望着。在江堤的下面,是江水在奔腾着。简易的反震窝棚抵挡着黑色的雨水,她是否会在想着远在南方当兵的他呢?是的,这是一定的。他觉得她把防震棚搭在这个江堤上一定是为了怀念她曾经和他在这一带嬉戏过的回忆。是的,在他当边之前的那一年,他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约会的。那个堤岸上有古老的榆树,堤上开满了野花。水边的芦苇滩上野鸭出没,开满了芦柴花。在他去年春回家探亲时,他们也在这一带来过。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确立了婚姻关系。他可以自由地吻她,抚摸她。可是在他要解开她的裤带时,她却死命地攥着腰头,说要等到结婚那天才把身子给他。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他要是当时一定坚持,她就是他的人了,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徐果印心头涌上铁锈一样的腥味,只觉喉咙堵得慌。
        接下来的那些蒙太奇式的画面是他不愿去想的,可却像一个可怕的漩涡一样会把他卷入其中,使他在其中沉浮,喘不过气来。 
        现在她退回了窝棚里面,吹灭了蜡烛。这个时候她把上衣脱了,露出了光洁的肩膀。月光透了进来,照见了她的脸庞眼睛。他相信到这个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想着他的。也许她把胸罩也除下了。哦,他多么熟悉的,柔软而结实的胸脯,那还没变大的尖乳头。她也许在自己抚摸着,他相信这个时候她还在想着他,以为乳房上的手是他的手。然后天黑了,蜡烛灭了。开始了天昏地转,不是地震开始,而是有一个妖魔一样的黑影钻进了窝棚。这个黑影钻进来了。那是江水中一个怪物的化身,扬子鳄,水獭狼,拖着尾巴一样长的生殖器,是个该千刀万剐的恶魔。他无法阻止脑子里的疯狂的想象,他的脸因此变形。恶魔在和她接吻,在吸吮她的乳房,她裸露的肉体和他狂热地像两条蛇一样缠在一起。
        徐果印几乎无法逃脱这样的过电影似的想象,那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让他无法入睡,生不如死。到他终于从这个想象里逃脱出来时,就会进入到一种疯狂的仇恨里去。他又开始了写信,给老家的县法院写信,述说自己的要求,强烈要求要以命尝命。他几乎是每隔三天写一封,已经连续写了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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