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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发布: 2012-8-30 19:46 | 作者: 宋尾



        我从号子出来那天,老龚慷慨地领我去了烧腊馆,两荤两素一汤,一人二两枸杞酒。整得我浑身都很激动。
        喝完酒,我问他,“你是为么子进派出所?”
        遗憾的是,他从不透露。
        还有一次我问,“你天天蹲起,身上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钱嘛,就是个屁。”他抿了一口酒,搞得很神秘,“嘣一声,它就掉出来了。”
        我知道他有些话不想告诉我,这没什么。长期住店的人,往往都有些神秘故事。
        有段日子,我们喜欢蹲坐在鸿渐大道的街口打望过路的姑娘,给她们打分。有时我一整天也没几个高分,他倒没几个低分。他评分的标准明显跟我有区别。我觉得苗条的好看,他觉得胖的好看。他还笑我,“小鸡巴懂个卵子!”
        有一次,他领着我去见他的朋友。
        我们从城关步行到北门,大概走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那片郊区,是一条背街的老巷,巷子里藏着更小的巷,迷宫一样。这些巷子统统没有名字,门牌都很少见到,矮房子,老房子,歪歪扭扭的。到了一户门前,他放慢脚,前后看一眼,扒着扇窗朝里瞅一眼,跳下,叩门,咯吱,木门拉开一条缝,一支赤裸的胳膊直接就将我们扯进去,飞快。
        这里我去过两次。有一次,在外面等,一次在堂屋等——我最烦的就是等,他往往要待很久。那次在堂屋,我把饭桌上一本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从头至尾读了几遍,有许多崭新的发现,甚至许多篇章都是完全陌生的。我发现在无聊时,人的学习能力要强许多。还有一点是我新发现的,只要是出门,他准是手头吃紧了。
        他还带着我去过雁叫街几回。那条沿河老街上有两三家招待所。他似乎在城关所有的旅社都住过,每个招待所都有他的朋友,尤其是女的。每次陪他去,我都很兴奋,这意味着晚上兴许又可吃到红烧鱼块,或是满满三层的蒸笼格子。
        惟一一次,我扔下老龚跑掉了。那是在沿河旅社,我在门房等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的,很亲热地搂住我叫我“小弟”,肥厚的胸脯压得我气都喘不上来。突然,她在我裆里掏了一把——天啦!我整个人都凝固了,头皮一阵麻。我竭力挣脱她,飞跑出去,旅社旁边一条黄狗猛然蹿出来,嘶吼着,紧紧撵着我的影子。
        事后,老龚为我的遭遇哈哈大笑。可是我很委屈。而且我也明白那些女人是做什么的。他跟我讲,妓女是应该受我们尊敬,跟纺织女工,女营业员,女售票员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就是没有一张营业执照而已。“喏!你家——不是也没工商执照!”
        他还说,妓女在战国时代就有了,一位宰相开了公办妓院,属于国营性质的企业。
        “不可能!历史书上一点也没说呀?”不知怎么搞的,我觉着很羞耻,又有些愤怒。
        “嗐!你读的是什么书呀!”他皱着眉头。
        我宁可选择相信他。因为有一点我很清楚,历史老师往往只会教材上的东西,超出这个范畴,其它在世界发生的一切他都说不来。
        我跟老龚相处得很愉快。但我从来没想过,老龚会再次失踪。
        他这回是真的失踪,跟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隔壁平常对他总没个好颜色的陈二芬。
        这件事,是整个胜利二路都知道了我才知道的——也不知勾搭了多久时间,用了什么样的手段,那个成天对着镜子唱民歌的陈二芬,被老龚叼走了。
        我甚至不晓得他是怎么跟她传情的,我半点苗头都没瞧出来。这种守口如瓶的功夫谁都不如他。
        为这事我第一次对老龚有意见。我不喜欢这种被欺骗的感觉。当然我也很感伤,走嘛,也该告一声,以后好联系呀!
        不过,我也终于理解了老龚为什么总喜欢坐在门口——靠陈二芬家的那侧。我还记起一件事,那天,陈二芬在门口洗头,哼着欢快的歌,我们正下棋呢,他嘴里突然冒出一句,“这腿呀,真他妈安逸。像藕节,一节就是一节!”我楞了一下,“她?也太肥了吧?”他哧地一声,“杨贵妃肥不肥?皇帝老子还喜欢呢。”
        他告诉我,“女人还是肥点好!”
        “哦。”我想这跟有人嗜好吃肥肉可能是一样的。
        回想起来,老龚失踪前一天我们一直呆在一块。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后来躺在床上,咪着了。不到一刻钟就惊醒过来,睁眼问我,“几点了?”
        我看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四点半。”
        “哦,”他似乎很疲倦,轻轻拍着床铺,“来来,坐这里,给你再讲一个故事。”
        一开始我以为会是个笑话,结果不是。一点儿也不好笑,跟以往他讲的那些都不一样,一个奇怪的故事。
        说的是有个人老婆不见了,死活查不出原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就去找,几年下来毫无音讯。有一天他遇见一个老头,两人一块喝酒,喝到半夜一块出城,找了片树林歇脚。老头儿问他还喝不?他说喝。于是老头从背囊里变戏法儿似地,一件件取出铜盘,银碗,象牙筷子,接着是酱牛肉,东坡肘子,尖嘴壶,酒菜都是热乎乎的。喝了许久,老头儿说,两人喝无趣,我再叫个人来陪。一阵烟雾后,出来个女人,漂亮得像是假的,给他们斟酒,伴舞。他晓得遇见了奇人,也不敢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老头说,兄弟,我跟女人亲热亲热?没问题。他说。老头跟女人在边上亲热了一阵,酒劲上来了,说兄弟我先睡啦,她再陪你喝点。老头就开始打鼾了,睡得死沉。女人突然说,求您件事。他答应了。女人说自己随身也带了一个朋友。但希望他能帮忙保守秘密。他允诺。又是一阵烟雾,出来一个俊生,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缠缠绵绵。他很尴尬,佯装睡去。后半夜惊醒,发现那个女人醉卧一旁,后生却搂着另一个女人。他继续忍耐着,直到再次昏睡。清晨醒来,后生,两个女人都不见了,眼前只有老头一人。他猛然想,这老头能帮我找到失踪的老婆!但他又想,晚上发生的那些,到底要不要跟老头说呢?……
        话说到这里,我们同时听到妈在楼下的那声大吼,“老龚,电话!”
        他匆匆下楼,再也没有回到楼上。
        老龚留下的最大遗产就是,直接导致陈二芬家跟我们闹得水火不容。陈二芬的婆母,一天要在门口咒骂三个钟头,一时说我们是内应,一时又说我们搞阴谋诡计,说要没我们在当中牵线,这对狗男女不可能这样无影无形。
        我妈气哭了好几回,委屈呀,根本没这事嘛!账本上老龚还欠我家三十九块住宿费呢,怎么就成了“收了那个杂种的好处”呢?
        街坊们议论纷纷,当然,他们主要是对陈二芬有看法。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她嫁过来那天我就说,一看就是养不家的。她心里东西多哟,成天哼哼唱唱,其实就是在钓东钓西!”
        “天天抹得白渗渗的,眉眼花俏!一看就不是个留得住的东西!”
        “嘿!抹点雪花膏算什么,我跟你说,我早就发现有问题,你看她那个头发,怎么一天都在洗,好像洗不干净。这么大截胸脯留在外边——嗐,我跟你说,她的褂子短,裤脚短,上面露一节腰,下面露两条腿,干嘛?”
        海棠则说,陈二芬根本从做女伢起就跟老龚有一腿。说得活灵活现的。
        “啊,原来是老皮袢?”这样一来,大家啧啧说,“原来老龚是处心积虑呀!”
        我问海棠,“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海棠说,“苟三告诉我的。”
        我去找苟三,他说,“我听冬枝说的。”
        我去问冬枝,她想了半天,“我说过?”她拍拍大腿,“嗯,是,我听胖婶讲的。”
        胖婶说,“我屁都没朝这边放!我说在馆子听到有人讲,有个女的被老情况勾跑了,跟二芬这蛮像。”
        我很失望。谁也不知道究竟一个什么情况。这像他,他出的谜题也只有他自己能解。
        陈二芬跑了,张春光——她那瘦得像干豇豆的男人请了长病假,满世界去找了一通,一个半月后回来,又黑又瘦,像个老头。他是一个人回来的。后来我们听说,他只走了个把星期,身上钱就被人抢光了,在工地上挑了三十多天沙才攒到回家的路费。这一来,他老娘也躺下了,给气的。人人都在谴责陈二芬,这一切厄运都是她造成的。
        从此她就多了一个隐讳的别称,“偷人的贱逼”。事实上,我看许多女人在背后越是起劲地辱骂她,那双喷火的眼倒越像是在嫉妒什么。再说,她太冤枉了,偷人的明明是老龚呀!
        谁也没想到,陈二芬自己回来了——在出走两个月左右。一见到她,男人立即从凳子上直起身,单薄的身躯像树叶那样颤栗着。
        他没责备她。更没像海棠预言的那样,“照那个偷人的逼,狠狠给她几下,叫她记得疼!”
        回家后,她对这段失踪的过往绝口不提,那个明显存在的段落,就这么被她用一股瞧不见的气力抹去了。
        事实上没多久大伙儿也忘了这桩风波。没人提到这事,就像是真的忘了。
        值得一说的是,那几年,她对瘫在床上的婆婆伺候得真算可以的。没几个媳妇儿像她,用手去给婆婆抠那些结结实实的积屎。
        她又在门口哼歌了。
        男人专门给她买回一套黑色的空放。每个下午,胜利二路回荡着那不算准确但绝对嘹亮的嗓音。
        只是,见到她我偶尔会想起老龚,想起那个没来得及讲完的奇怪的故事。
        那天,他情绪是有点不寻常,一根接一根吸烟,房间里到处都是他吐的烟圈,缓缓盘膝在头顶,好像极力要进到坚硬的天花板里去。
        当时他已经预感到我们今后不会再见面了,可能也有点伤感。于是他摸着我的脑壳问,“今年多大?”
        “刚满13。”
        “有没有碰过女的?”
        “我跟夏慧兰睡过。”她是我同桌。
        “怎么睡?”
        “就是在一个床上睡啊,还能怎么睡。”
        他哈哈笑,这天他应该还是头一次笑。
        “等你像我这样大年纪,你就晓得了。”他若有所思,拍拍床铺,“来,坐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过,他的这个故事最终没有讲完。我再没见到过他。我也没听说胜利二路的任何人见到过他。我觉得,他躲匿在那个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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