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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燕

发布: 2012-8-23 16:45 | 作者: 王往



        我爸又踢了我一脚,“给我跪好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哭起来。我边哭边猛地站了起来,我说:“不是我!不是我偷的。”我抓起裤子,穿了上去,就跑向家去。
        到了家里,我妈正在锅屋,骂着我大哥,我妈说你明天就出去打工,一天也不准在家了。锅屋里散出一阵阵布焦味,看来我妈是在烧我大哥偷的那些女人的衣服了。我一头闯进去,果然是的,我妈把那些女人的衣服往锅膛里推。我妈说:你滚远些,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本来就不是我要去偷的。我大哥斜着眼,冷冷看我。我也冷冷看他,他就低下了头。雨燕跑过来,围着我,低低叫着。我的泪水又下来了。
        我想不去上学了,再也不去上学了,再也不在家里了。
        我从屋里出来时,我爸回来了。他一见我就说:“你反了啊,我不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了!”
        我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
        我爸说:“你看什么,不认识老子了,上学去!”
        我不想上学了。
        离我们家五六里的地方,有个土山,听说,土山下有地道,是打仗时挖的。
        我带着雨燕进了地道。躺在黑暗里,我抚摸着雨燕的头说:“雨燕,我们就在这里,再也不出去了。”雨燕把头搭在我的腿上,好像答应了。我闭起眼,睡了起来。朦胧中,地道中好像亮了起来,我往前走,走了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片波涛,蓝色的海水汹涌着,远处是一艘巨轮……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雨燕咬着我的衣服,往外拖。我说:“雨燕,我们不出去,我爸说要杀了你。”雨燕还是把我往外拖。
        我跟着它出了地道,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淡淡的,像一块冷了的馒头,星星却亮得很,一颗颗闪烁着。天幕无限地延伸,比大地更大,远处的星星低垂着,就要落下来的样子。我带着雨燕,去了山芋地,刨了两个山芋,在衣角擦了两下就啃起来。雨燕是不吃生的山芋的,它只是在地上嗅着,发现一只虫子就扑上去。
        我说:“雨燕,我们去闯荡吧。”   
        我和雨燕上了大路,到了小镇上。小镇上的马路是南北方向的,我想往哪儿走呢?我知道长江经过南京,我想向南走,到了长江边上,就往上游走,一定有数不清的景色让我作画。
        天将亮时,我们到了一个城市的边缘,从墙上的标语上我知道是淮安。我坐在墙边,饥饿一阵阵袭来,肚子里像有一根棍子在搅着。雨燕走开了,我知道它是去垃圾堆里找吃的了。我不后悔离开了家,我要到更远的地方去。雨燕回来后,衔着半袋子发黑的饼干,我没吃,我让它吃了。
        我看到一辆卡车在路边停下了,驾驶员下来,进了一个小饭店。我到了卡车旁,卡车正挨着路边的一个水泥墩,我高兴起来,上了水泥墩,就扒着车邦了。进了车厢,我对雨燕招招手。雨燕也跳了进来。我躲到车厢的角落,让雨燕也趴下了。
        驾驶员吃了饭,上路了。风呼呼地打着我和雨燕。我对雨燕做着鬼脸,我悄声说:“雨燕,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等驾驶员发现我们,把我们赶下来,我才知道我们到了一个叫高邮的地方。我和雨燕下了公路,进了一片小树林。我躺了下去,搂着雨燕,睡了。
        我醒来时,眼前有两个人,是我们村里的冯二和大友。冯二说,他们是来高邮贩藕的,在公路上,见了我家的狗,我家的狗见他们开着拖拉机,说冲到路中心,好险给撞着了。他们停下来,我家的狗就咬住他们的裤脚,把他们往路下拖。他们也听说我逃跑了,就跟着狗找来了。我说我不回去 ,他们二话没说,就架着我,大友说:“不回去,你就死了。”
        我们是夜里到家的。到了家,爸妈正在吵架,冯二和大友说,孩子回来了,你们就别再吵了。我妈说我爸是铁石心肠,说我走了两天两夜了,也不去找。我爸说不让他吃点苦头他下次还要瞎跑的。我妈给我做了两碗面条,我要倒一碗给雨燕,我妈说就这点了,你还要喂狗。我说:“那我就不吃了。”我爸说你还来脾气了,跑出去一回你当是立功了?我说:“狗也晓得饿。”我妈对我爸说:“你让他安心吃饭好不好?”我爸上床去了。我妈说:“你走了,晚上没回来,我到处找,把亲戚都找遍了,我也是才回来的。”我妈又说:“你以后不能再这样了,你把我的心都操碎了。”我妈流下了泪。
        要过年了,我爸那几天特别高兴。他早早地备了年货,比往年要丰盛多了。我爸一刻也闲不住,在村里乱晃。我爸见人就递上一支烟,引人家和他说话。
        人家说:“于国志,你年货备好了?”
        我爸说:“备好了,小舅子今年来我家呢。”
        人家说:“小舅子来了,你多少要沾点光呢。”
        我爸就说:“也不一定。”
        村里人都知道我小舅在浙江搞工程,是大老板。我小舅多年没来我家了。平时,村里人问起我小舅的情况,我爸就叹气说,唉,人家大老板,哪让我们沾边?我妈曾经叫我爸去我小舅工地上做小工,我爸说,哼,我去跟他做小工,丢死人,就是做小工,我也不跟他去做。现在,我爸这么巴望我小舅来我家过来,是我妈从娘家人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我小舅打算让我爸和我大姨夫去工地做后勤管理,还说要我两哥去包点工程做。
        我小舅回来过年了,但并没来我家,去了我大姨夫家。这是我妈说的,我妈说她在集市上碰见了我大姨夫。我大姨夫还说,我小舅子爱吃狗肉,他就把狗杀了。
        我爸听了,一遍遍问我妈:“真的?”我妈说:“是的,姐夫亲口说的。”
        我爸说:“那我也要把狗杀了。”
        我害怕了,我说:“爸,小舅不一定来的。”
        我爸说:“你晓得什么,来不来,都要把狗杀了,我心意表了,他就是不想来,也不好意思。”
        我不敢和我爸多说,我知道说也没用。我悄悄去了我大姨夫家。
        到了大姨夫家,就见他家门前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我大姨夫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请我小舅的。我摇摇头。我大姨夫说骗谁呢,好像不高兴。这时候,一个端着茶杯的中年人出来了,手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那人问我大姨夫这是哪家孩子,我大姨夫这才对他说:“你姐家的。男孩子里的老四。”小舅笑了,说“噢。这么大了。”我就赶忙叫:“小舅。”小舅掏出100块钱,说是给我的压岁钱。我没接。我说:“小舅,我爸听说你要去我家,要把我家的狗杀了。”小舅哈哈笑起来:“怎么都知道我爱吃狗肉。”我说:“小舅,我家的狗叫雨燕,是我捡回家养大的,它可聪明了,什么都会,我舍不得它被杀了。”小舅说:“哦,这样啊,你回去和大人说,不要杀狗了,就说我说的。”这时,我大姨夫说:“你小舅多年才回来一趟,你家连一条狗也舍不得杀,不是你舍不得,是大人叫你来说的吧。”小舅说:“姐夫,你别瞎说。”小舅说完又把压岁钱给我,说:“拿着,听小舅话。”我不敢不听小舅的,就拿着了。我想,到了家里,就把钱给我爸,他一高兴,我再把小舅的话说给他,他就不会杀雨燕了。
        我一口气跑到了家,到了家门口,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再一看,墙上繃着一张狗皮。我叫着雨燕,雨燕不出来。邻居们笑着说,黑蛋哟,你的雨燕上西天了。有一个邻居说,狗在你家缸里呢。我不敢去揭开腌菜缸,我只是叫着:雨燕雨燕……
        下雪了,雪花由小到大,由疏到密,很快就把村庄盖上了一层白被单。我的雨燕,它只剩下一张皮了,几颗钉子将它固定在墙上,它一言不发。
        夜里,我悄悄起身,将钉子拔了,抱着雨燕的皮,扛着铁锹,出了村庄。雪还在下着。
        我在一个河坡停下。我把雨燕的皮抱在怀里,脸贴着它,我说:“雨燕,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去找小舅,我太着急了。”雨燕不说话。
        我挖了一个坑,把雨燕的皮卷成一个长筒子,轻轻放在坑里,就像它趴在地上一样。我铲着土,轻轻往坑里填着。坑填平了,我又站了一会儿,铲了雪,把土盖上。一些新的雪花很快又落在了雨燕的坟上,什么痕迹也看不出了。
        一大早,我爸就叫来:“狗皮呢狗皮呢,狗皮被人偷走了!”
        我装着没听见,在雪地上乱画着。
        我爸骂起来:“是哪个狗日的,一张狗皮二三十块呀,给我偷走了!”
        小舅来我家了,他从轿车里下来时,我爸的腰就弯了下去。我爸说:“他小舅,等你把眼都望穿了,我早早就杀了狗哩。”小舅说:“什么呀,不是叫孩子回来说不杀狗嘛。”我一听这话,就跑了。
        我爸要去我小舅的工地了,我爸说像他这样的人早该去做管理工作了,浪费了这么多年光阴。临走时,我爸对我妈说:“叫孩子再抱条狗回来养嘛,看看门,年终杀了,一举两得。”我妈对我说:“你看看哪家狗生了,要一条小狗吧。”我说:“我不养狗了。”我爸说:“你是一天比一天捣蛋了,大人说什么都顶嘴,你说不养狗,家里就不养狗了?”我爸又对我妈说:“你看看,叫哪个孩子抱条狗回来,这事不要拖。”我仰着脸,走了。
        我上初中了。我的成绩不好也不坏,我还是爱画画。有一段时间,我爱画一个女同学。她叫方晓影。那天,我听见方晓影对叫我外号的同学说,别叫人家外号。上初中了,还有人叫我黑蛋桃子。我一扭头,碰上了她的目光。她的眼睛真好看。再画画时,我就画她了,有正面,有侧面,有背影。
        初二时,方晓影转学了。她和同学们告别时,我想把那些画给她,又没勇气。
        我爸在工地上做了一两年,就回来了。听说是和我小舅闹翻了。他说我小舅没人情,我小舅说他不服管。我爸回来后,心情一直不好,不是和我妈吵,就是打我们。不过,他让我下跪,我再也不听了。怎么打是他的事,跪不跪是我的事。
        中考后,别的同学都在打听分数线什么时候下来,我不问。我已经不想读书了,我想去闯荡。我16岁了,什么也不怕了。
        天蒙蒙亮时,我背着一个小包出发了。快到县城时,我看到田野里有一条狗,黑的。我站住了,黑狗向我跑来。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黑狗站住了。它的鼻尖上潮潮的,两只眼睛清亮亮的。我们对视着。我朝它招手,它一扭头,跑开了。
        我继续前行。前方薄薄的晨雾里,透着微红的光,那是城市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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