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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点朱唇

发布: 2012-7-26 20:28 | 作者: 周恺



        过气戏子是烟市上的晨钟,过气说的是她的年纪够得着,她何曾有过气候,藏了十年的嗓子,真到用的着时,却再也拿不准调调了,她叫吕吟舞,人们却叫她吕鹦鹉,非百灵喜鹊,乃学舌的鹦鹉,唯有傻儿是个实在票友,实在票友的巴巴掌成就一桩自欺欺人,问她,啥子时候登台,她必答,怕是明日,一个怕字,成了她精神的底线。青衣吊嗓,把咦字提着螺旋升至头顶,那一声,为烟市的睡眼惺忪开了眠,自那一声起,老头儿便端着痰盂倒进河沟,污物还未流远,二楼又吊下个木桶,晃荡着吊上半桶水,光景似戏子的气息般悠长。阿蛮的哭声戳破了晨曦的雾霭,戏子看着她撞进了自家的院子,那咦子坠在空中,傻儿不知该不该鼓掌。阿蛮哭,三哥,快开门呀。戏子仿佛坐在台下,看着别人坐念唱打。吕三哪能像他婆娘一样疯癫,睡梦中听见嘶哭,已猜出了几分,半是恼怒,半是惊异。戏子还在思索三哥喊的可是自己的男人?何木匠的婆娘已在簇拥下冲进了荒草丛生的院子,庭院深处是阶沿,阿蛮跪在那里,头靠门上,等着三哥开门。戏子真是激动,清了清嗓。何木匠的婆娘一个步子跃到了阿蛮身后,阿蛮无力地用额头磕着木门。日你娘哎。何木匠的婆娘拾了块木板,脆生生地打在阿蛮的脸蛋儿上。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到如今她母子前来寻你,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祸到了临头悔不及。
        阿蛮名叫什么?那是个拗口又长的彝名,晓得她从黑竹沟来,便叫她蛮子,蛮子是要在腰间别刀的,熊皮的柄和鞘,女子的刀从父辈继来,刀背有缺口,缺口即是战功,都是听来的,据说的,没人见过刀锋,若是见了,要么娶,要么见血。阿蛮的体格倒不像是个蛮子,与镇子上的女人一样,只在手掌多出一层厚厚的茧,捏紧了拳头便把那受过的苦藏匿起来,抚过男人的背,让他汗毛倒竖,竟比男人的手还糙。于鲜花第一次牵着这双手时,把头偎到了阿蛮的肩膀,让阿蛮觉得有些不自在。于鲜花挣的要比阿蛮多,钱来得不干净,毋需视若粪土,它自是粪土,花出去如流水,阿蛮的上下行头,哪一件不是于鲜花制的,那么一打扮,姿色增了不少。阿蛮非薄情寡义之人,心中有把算盘,那珠子暗暗地记着。那一日,屠夫醉了酒,点名只要鱼摆摆服侍,鱼摆摆自来讨厌两类人,醉鬼和屠夫,这可倒好,凑齐了找上门,酒过三巡,见人迷糊,说话颠倒,阿蛮扶着他,只言,鱼摆摆服侍你便是了。屠夫掐了她一把,鱼摆摆,鱼摆摆,风花雪夜招人爱。阿蛮后来告诉于鲜花,哪里受了什么罪,那屠夫倒床就呼噜呼噜了。见她嬉笑作谈,于鲜花握着那双老茧手,要男人作甚,世上就你对我最好了。
        于鲜花立在院子里静静地听着楼上,黄桷兰的闷香沁进皮肤,树影婆娑,人儿都随着何木匠他婆娘追了出去,猫儿的步子寻着木板缝,那咯吱声响却格外扎耳,随后一声叹息,猜不着叹息是木楼的还是花草树儿的,火柴划着了,嘴巴吧嗒一口,呛着了,咳嗽如孤雁鸣,又划着一根,便把烟斗重重地摔到地上,薄薄一层地气折射出扭曲的物象,于鲜花像是站在楼上见着自己,一副可怜样儿,能讨得他一丝的怜悯便好了,撑着窗户的棍子一收,再拉闩杆儿,这下可就真的只看到玻璃里的自己。阿蛮让何木匠他婆娘扯着头发回来,她像只牲口一样,当院子的门扣拢,阿蛮跌到地上,眼睛里蹦出怨恨注视着一切,包括于鲜花,于鲜花只能一次又一次迎上那眼光的拷问,无动于衷。猫儿被拧着下来,它全然不晓得这场凌弱暴寡的争斗,却被安排作了重要角色,当它钻入阿蛮的裤裆,或许仍以为是主人找的一场乐子,可不就是一场乐子吗?于鲜花瞥见楼上紧闭的窗子,连一丝缝儿都没有啊。几个女人摁住阿蛮挣扎的手,笑靥间刻着于鲜花熟悉的皱纹,这样的皱纹正慢慢爬上她的脸庞,阿蛮求救于她,她如何也装作听不见,哪能听不见呢?盛夏,泥土里蒸出各种气味。吕志异不合时宜地找上了门,何木匠他婆娘隔着墙回了句,不接客。吕志异说,我不是客,喊声鱼摆摆,她答应,答应一声我就走。何木匠他婆娘怒气未消,狗日的,人老珠黄,球没名堂,撒泡尿照照你的样儿。吕志异的声音渐远,想是走着说道,鱼摆摆心头的结可解开了?还果真是这挨千刀的吕志异,他生来有个缺陷,指头儿短人一截,老人都说是粗人命,那老人的言论而今却成了谬论,一来粗人干苦力活儿,吕志异何曾有过一天的苦日子,二来粗人脑笨手笨,前者显然不符,指头儿短自然有诸多不便,拿筷子需要一把抓,那无非是习惯上与常人不同罢了,假以练习,可比正常人还灵活,而正常人又何故去练习手上功夫呢?吕志异便是四川话所讲,三只手。第三只手在哪里,一般人哪捉得住,但贼有贼性,其实不必捉住他,俗话说贼眉鼠眼,再是老练的三只手也藏不了那双眼睛,不过未捉住现成,哪个又好意思撕破那张脸呢,暗里明里防着些便是了,那一防却还防出憎恶来,喜怒都写在脸上,在吕志异这里,却成了一张张尖酸的嘴脸,那嘴脸盖上炎凉的帽子,该遭,该偷,到底又是不是吕志异找出的借口呢,哪个晓得呦。于鲜花回到房里,伸进柜子里摸了摸包裹里的首饰,方才吕志异说,心头的结可解开了?他图个啥呢。想到牙医婆娘魂儿掉了的模样,真是有几分好笑,算是把牙医看清了,于鲜花又是个戏子似的自欺。
        午后蝉鸣似泼墨走笔,那知了知了间的留白,让人顿感空虚。阿丁从沟里打上两桶水,洒到院子里,地上嗤啦嗤啦地响。于鲜花叫过阿丁,凑到他耳边问,阿蛮让人逮到哪里去了?阿丁是个哑巴,拿嘴努了努偏房。何木匠他婆娘与姐妹们闹了一早,困觉去了,于鲜花走到街上,买两根冰棍,走着走着,心里如擂鼓般慌张,这是在怵啥子呢?走至桥上,竟把冰棍又扔到了沟里,然后踮着步子,悄声往偏房去。偏房里传出呜咽,于鲜花的泪花儿也溢了出来,不曾听过阿蛮的哭声,都是苦命的姐妹,泪水哪里是为自己流的,终究还是绕不过情字。于鲜花猫着腰杆儿,走近些,再走近些,阿蛮在磨着她的刀子。
        疯了,疯了,阿蛮真是疯了。
        歇了晌,于鲜花躺在床上,霍霍磨刀声就在耳畔悬着,大热的天儿,她却感觉有些凉,缩作一团,膝盖抵住小腹,先是知了声渐远,后来起了大风,吹进她的耳蜗,像在窑洞里般打旋旋,后来开始飘雪,肌肤上的细汗结了冰,心窝子被一把剪子铰着,吹进耳蜗的风灌进鼻窦,撑着印堂,脑子一阵阵地炸开。
        再后来,她做梦,不外乎吕志异被人捆起来游街,阿蛮的刀子深深地捅进何木匠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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