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归国逾十载,陈丹青谈艺术、城市与当代文化

发布: 2012-5-17 22:51 | 作者: 陈丹青/木叶



        木叶:41岁在纽约移民局获取公民护照,53岁在北京获得公安部颁发的外国侨民永久居留证,这对于先生的行文有无潜在的影响?毕竟身属美国籍了,像梁文道等香港评家的胆色也要勇猛些。
        陈丹青:国中如今持有我这护照的人,不很多,也不很少,都像我这般傻逼吗?我的文章和脾气并不抵押在护照上,我想梁文道也不是。你去机场海关看看,每天过手多少护照啊。
        木叶:先生有个意思,中国艺术家的幸运取决于近来国运的大好。那么,文学也可以类推吗?
        陈丹青:要看什么国运。如今经济国运好,热钱无处投,部分流进艺术市场,如此而已。艺术品收藏回报快,春季买进,秋季抛出,增多少倍。可谁会去投资文学呢?所以艺术家幸运,文学家音乐家演奏家舞蹈家,可没这般幸运了。电影,连续剧,开始有赚钱的例子了。但弄电影多烦啊。除了几个名角儿,谁投钱给没名气的导演?
        木叶:“依我的偏见,他的书写、性情、器识,犹有胜沈先生张先生之处”,请具体讲讲,胡兰成比沈从文和张爱玲胜在何处?
        陈丹青:沈、张是小说家,胡是文章家。胡以为中国的大统,是文章,不是小说,小说是西来的,明清章回小说不是西洋小说的意思。胡主张文章载道言志,但胡懂修辞,好文采,他的《今生今世》是五四及今罕见的好文学。不过现在的小说家哪里会认同他。
        木叶:胡兰成的才情,哪些地方被夸大了,哪些地方又被低估了?
        陈丹青:论者十九会骂胡的情史,夸大了:国共两党名流的情事,谁不比胡少?当然,也骂胡的附逆,我以为亦属夸大,今之骂者搁在那年月,做叛徒的胆也未必有呢。
        胡的见解,则被严重低估,甚至估也不肯估——也没水准估。当今学者的学问器识,哪里及得胡兰成。
        木叶:胡兰成说鲁迅的可爱处是“跌宕自喜”,底下还有话的,如,“鲁迅的毛病是他教育青年之心太切,而他的思想其实许多不对。”
        陈丹青:前一句话不同意。你去读鲁迅给无数青年的信,哪有教育的腔调,只是随便聊,恳切平实。鲁迅明面上的文章,再严厉,再公道,也半点没有教训气,不作导师相。后一句话我同意,半世纪过去,回头看,鲁迅的思想多有“不对”,但鲁迅从不以为自己正确。
        胡兰成还有许多论鲁迅的话,有一篇谈五四文学,多半谈及鲁迅,非常精到公允。
        木叶:“阅读民国其他作者的作品,使我对鲁迅的敬爱与了解,获得更深的理由,这种了解,有一部分即来自胡适。”。我的问题是,一,阅读鲁迅,也会加深对胡适的了解吧?二,还因阅读谁而加深了对鲁迅的了解?
        陈丹青:读胡适而能了解鲁迅,是胡适及其同党给出了鲁迅当时的语境;可是读胡适,倒未必更能了解鲁迅,他俩在不同的频道,鲜有交叉处。鲁迅从不谈英美一路政治文明。
        木叶:《我的师尊木心先生》里说,“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写作领域和文学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请原谅这种断章取义,我只是想说木心先生的“超越”对于当下或接下去的文学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丹青:在汉语严重败坏的半个多世纪,我只看见木心先生一个人在捍卫汉语,锤炼汉语——您能给我找出另一位当代文学家可以称之为文体家吗?
        周氏兄弟的文字贡献是在八九十年前,本该有人超越。可是别说超越,连一点遗泽都不剩啊。
        木叶:同一篇文章中还谈及了哈金和高行健,先生应该对这两位有一些新鲜的了解吧?
        陈丹青:对不起,我从未看过这两位的书。但我听过哈金先生一场讲演,非常忠厚的人,观点很过硬。
        木叶:过硬的观点是否还记得一二?他的硬度和国内的作家有何差异——譬如较为熟识的阿城和王安忆?
        陈丹青:哈金讲演,我记得谈到各国文学家必须撇清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不然怎么写也没深度。这在欧美是常识,在中国,爱国主义才是最高境界。
        就我所知,阿城绝对有这“硬度”。安忆与我不谈起这类话题,所以不清楚。安忆不太谈文学以外的话题,我相反,熟友生人,几乎不谈画。
        关于公共空间
        木叶:《凤凰非常道》问:韩寒的还没有看过吗?先生说:“从来没有。但是我相信他是比较轻量级的,他不喜欢沉重的东西,他要返回个人的经验,但是个人的经验,我相信缺少一种背后更复杂的东西。”不过先生也说过,当一个知识系统太成熟以后,破局的人通常是非知识分子化的。那么,怎么面对这个“非知识分子化”的“轻”与“重”?
        陈丹青:韩寒要是重量级的,就没意思了。他好在轻量,好在轻盈。
        木叶:“韩寒之于今日,也许比鲁迅之于当年更稀缺。他有三亿多博客点击量,可他身边是空的,他要是遭遇麻烦,会有三亿人声援么?会发生作用吗?”说这话时,是否想过当下公民意识的提升,以及互联网可能具有的效应?
        陈丹青:公民意识还很稀薄吧,不然韩寒不会那么突出而孤立。互联网的效应不应低估,也不应高估。一个国家单靠互联网,不会改变的。它会促发改变,它当然应被期待促发改变,但眼下中国的互联网是半残的,被侵蚀的。连个起码的互联网都是奢求,路还长。
        木叶:有人说,中国并没有知识分子,只有姿势分子。先生说,中国连真的公共空间还没出现,哪里来公共知识分子?那么,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心仪的公共知识分子是什么样的?
        陈丹青:我不心仪所谓公共知识分子。要紧的不是这种分子,而是知识群体的基本水准,基本人格,是自给自足的言论生态。
        木叶:开了博客,又关了。目下,对微博、TWITTER、FACEBOOK之类怎么看?
        陈丹青:好啊,多一两条树枝,总能多站几只鸟,多听几声叫啊——不过差不多,我没见格外异形的鸟,也没听到格外异样的叫。玩TWITTER玩到艾未未那样,当然精彩,不过不是TWITTER好,而是玩家名叫艾未未。
        木叶:对ipad呢?对电纸书呢?或者说,对网络英雄比尔·盖茨(微软)、乔布斯(苹果)、马克·扎克伯格(FACEBOOK)又有何见解?
        陈丹青:没什么见解,只是目瞪口呆。世上真有贼聪明的人啊!
        木叶:李开复曾引美国硅谷媒体的话:(中国互联网的竞争)就像一个没有规矩的竞技场里,角斗士战斗到死。对此关注吗?
        陈丹青:很难为情。我是个准老年人了,非常落后——我猜,角斗士死了,会有新的不要命的补上来吧?
        木叶:多年来,觉得对自己比较大的误解是什么?
        陈丹青:不知道。我没自以为重要到不能被人误解。我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做法,可以要求人别误解吗?
        木叶:“信不信由你:现在的北京像纽约。……其实今天的北京比上海更像上海,虽然北京也早已不像北京了。”如今还有什么京派和海派可谈吗?
        陈丹青:屁个京派海派。要说有,我听人大一位教授说,北大清华的牛逼教授对那些外地新来的书生开口就说“你哪儿的?我的书读过吗?”这大概就是当代京派的腔调吧,上海的学者书生似乎还没这般乖张的,也许有吧,我不知道。
        至于市民的差异,也就饭菜口味的差异吧,现在交通发达,肉食蔬菜运起来便当,南北菜系早已不分南北了。但我没吃出任何真味道,随便什么菜系都是一股作料味,一嘴鲜,一嘴咸。
        木叶:曾谈及我们的人民没有灵魂,知识分子缺乏主见(《退步集续编》第350页有原话)。我最想知道的是,较之苏俄或印度,是什么使得中国人没有灵魂、知识分子缺乏主见?现状何以改善?
        陈丹青:我居然乖张到指责“人民没有灵魂”么?真讨厌自己说过这句混帐话。平时我几乎不用“人民”或者“灵魂”这类词,俄国佬喜欢灵魂灵魂的,但那得用俄语说,很切当。
        知识分子缺主见,我也欠主见呢,虽然我算不得这类分子。苏俄印度,因为有宗教,中国没有,不好,也好。玩儿灵魂的国度,很苦恼,中国人只要活着就好,所以香火不断,承受力强,最要紧是一堆人围着大声喧哗,点菜吃饭。我不会强调“灵魂”之类,我也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是没灵魂,而是没心肝、没底线,但是拼死命讲人情——为了人情,为了面子,为了关系,为了大大小小的利——于是没底线、没心肝。
        木叶:归国十年,画展举行了,同名画册也出了,“文字的陈丹青”更是跃然。较诸归国伊始的好奇,今朝的心态有多少不同?
        陈丹青:刚归国时当然兴奋。但人不能靠兴奋过日子。我很感谢清华教书的经验,体制立刻灭了兴奋感,将我带入现实。我需要现实感。
        木叶:个人很喜欢陈先生笔下一个个的“中国肖像”。就那些普普通通的个人、年轻人的神采面貌而言,察觉出了什么变化,或者说有多少乐观?
        陈丹青:看不出什么变化。十年来,南北各校讲演几十次,每个学校的学生全都约好了似的,一样的问题,一样的提法,一样的词语,甚至一样的笔误和错别字——对此我很乐观:我们的教育多么成功啊!
        木叶:十年,十一年,不长也绝算不短,对于这一国度还有什么惊艳或看不懂?
        陈丹青:没什么特别看不懂的。倘若不懂,那就不懂,我也不想懂:譬如为官之道,譬如利益游戏,忽然谁上去了,忽然谁双规了,忽然哪块地批了,忽然哪个机构消失了……这类事,也算“惊艳”吧,惊艳不必“懂”。 
        木叶:辛亥百年,民国百岁。“辛亥革命的成功却并不是必然的。清末新政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对中国也会更好,”李泽厚先生还有言,“要是慈禧晚死十年,宪政早已实现几十年了。”对这个“偶然”和“宪政”,对那个“民国”还有什么想谈谈?
        陈丹青:历史确是偶然的,没有剧本,即便有,一路演着,也会出岔,中国历史,则大约总是等哪个人死,现在呢,五年十年等换届,此外没戏。
        不过慈禧即便高寿,也未必实现欧美式宪政。并没有一个放之诸国而皆准的“宪政”,单是欧洲各国的宪政,各色各样,莫说亚洲各国了。我相信不同的国家与文化,各有各的命。但说到“命”,已是后人的风凉话,或近于阿Q的意思了。但我想不出别的说法。
        民国自然可以一直谈下去,最近在看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写得实在太好了,应该有十个博士为这本书写论文,太多讯息可以做文章。
        木叶:“中国还不是一个世界性的国家”。先生这话已传了一段时间。什么样的国家可以称为世界性的国家?
        陈丹青:世界性的国家,就是,把人当做人。
        

33/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