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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国逾十载,陈丹青谈艺术、城市与当代文化

发布: 2012-5-17 22:51 | 作者: 陈丹青/木叶



        木叶:近来,媒体称尤伦斯夫妇要和中国说拜拜了(大肆抛售和退出中国当代艺术),有人对中国当代艺术显出忧心,于此怎么看?
        陈丹青:尤仑斯是商人,商家开店关店,很正常。中国现代文化还没成熟到足以和欧美一流美术馆平行交流,尤仑斯一度热爱中国,率先做了这件事,很了不起,这些年要是没有798,798要是没有尤仑斯,北京的当代艺术可就逊色多了,层次也低得多。有这几年——虽说现在可能要歇——也很好啊。偌大的中国,倘若尤仑斯一撤离就得集体忧心,岂不映证中国当代艺术的脆弱而夹生?
        但我没什么看法。不论进退好坏,事情总会发生。
        木叶:在世纪初,回答《艺术世界》读者问题时,说到“金茂大厦,那是世界范围后现代建筑近年少有的杰作之一。”而今,看着陆家嘴的整体建筑景观舒服吗?对北京的建筑又怎么看,如鸟巢,如国家大剧院,如央视新大楼……
        陈丹青:我早说过类似的意思:当今单幢建筑,好例子多得是,如你以上例举。但整体景观到处难堪,没有一处景观可以称得上景观,只是堆砌和杂凑。
        木叶:几年前,油画《国学研究院》以1200万元落槌;《牧羊人》以3200万元卖出……先生是看淡名利之人,就事论事,究竟怎么看待拍卖呢?
        陈丹青:我不明白为什么艺术界总想解读拍卖?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媒体总要画家谈拍卖?那是专业,是商业行为,你等于要一个画家去谈数学或者地质学。
        但我不会昂头清高,决不谈买卖,将近三十年前我就在纽约靠一幅幅画卖了去,才能活下来。
        木叶:“反正,艺术家好比形形色色的娜拉。”这是《与陈丹青交谈》里的话,似乎意犹未尽,愿闻其详。
        陈丹青:娜拉的角色介于依赖和独立之间。英语的“依赖”和“独立”,是一个词,只差个前缀——消费时代的艺术家,同时活在艺术家宣称独立的时代。他自以为独立,也可能果然独立,但他一定有画廊,有买家,有经纪人,不然他靠什么独立呢?等他有钱了,有自己的公寓或画室,他就独立了,但他一定清楚:他依赖市场,离不开商人——当然,画商也依赖艺术家——我的意思是说,绝对独立的艺术家不存在。
        我给党画过画,给资本家也画过画,我从来不会大声说:老子独立,不靠谁。娜拉出走,可以,鲁迅说了,她钱包里要有点准备,不然又会回家的。
        关于音乐和电影
        木叶:有人说崔健有一颗大的灵魂,先生说崔健“称得上是四九年后新中国的歌曲天才”。还记得在国外是怎么听到他的吗?是否也曾把他和罗大佑或是鲍勃迪伦比较过?
        陈丹青:四九年前,黎锦辉、聂耳,是歌曲天才,之后,郑律成、李劫夫是歌曲天才,八十年代,无疑是崔健。重要的不是他创作了摇滚乐,而是,我觉得,他知道什么是歌曲,什么是歌唱。好的歌,好的歌唱,带动所有人。我不会将崔健与谁比,他非常崔健。
        木叶:我个人比较喜欢左小祖咒和盲人歌者周云蓬,关注过吗?
        陈丹青:很抱歉,我大约是个老年人了,对年轻当令的歌手实在不熟悉。你到我年纪,也会一样的。
        木叶:喜欢王菲吗?或是说说周杰伦和中国风吧……
        陈丹青:王菲好。她唱邓丽君的“千里共婵娟”,多好,还有至少十首歌,都妙极了。天才。周杰伦听得少。他模样可爱。“中国风”指什么?请原谅我的无知。
        木叶:哈,这绝非无知。我冒昧地约略说说,就是一种以中国文化元素为基础、融汇现代风情的创作,尤以台湾的方文山和周杰伦的合作为突出,如歌曲《青花瓷》,“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菊花台》,“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当然了,听了才真切。转问一句,留意过香港词人林夕吗?
        陈丹青:您好像很享受的样子,恭喜恭喜!
        木叶:关于电影,“第五代在寻找电影,想象电影,姜文直接给你电影。”此话怎讲?
        陈丹青:第五代就是我这一代嘛,太了解了,青春期电影记忆全是革命货,顶多看看文革后那几个可怜的日本和欧洲电影,不管怎么折腾,我一瞧,底子还是文革那一套,虚张声势。姜文是六零后,青春期赶上各种外片进来,大看,自己动手时,拿着感觉玩儿,不像第五代弄来弄去甩不脱一套概念。到了第六代和贾樟柯,电影看得多了,概念就少了,虽有其他问题,但究竟不像第五代那么土了。
        木叶:你说王家卫是流氓,谈及姜文又说他有流氓气,这是否也可以联想到先生关于非知识分子的“破局”?
        陈丹青:我所谓流氓气,就是一股子活力,胆气。如今的学院书生哪有活力。
        木叶:“冯小刚是个狡猾的人,电影必须狡猾。”这个狡猾怎么理解比较妥帖?
        陈丹青:流氓,狡猾,是指江湖气和判断力。冯小刚不是科班出身,他比书呆子了解现实,了解人,商业片还是他好。雅俗共赏,很难很难的。他现在的水准,接近早先香港印度的商业片,但人家那里有的是冯小刚,咱就一个,电影书生还瞎争论。商业片有什么好争论的?电影就是娱乐,你没票房,你谈什么?也就中国一般体制内书生嚼这类烂舌头。
        木叶:一次对话中,对《让子弹飞》似乎是欲言又止。这样的电影能飞多久飞多远?
        陈丹青:也是因为就一姜文。如果姜文多了,至少三五个,他就不会太使劲。中国可哀,是各领域里优秀的家伙只那么一个两个,舒展不开。
        木叶:认为和陈凯歌、张艺谋、冯小刚比,贾樟柯是不同的动物。那么,中国电影生态的吊诡在哪里?
        陈丹青:贾樟柯对文学有感觉,自己编剧本,而且彻头彻尾是小县城出来的,像刘小东一样,有股野劲儿,同时对文学敏感,对人敏感。
        怎么忽然扯到“电影生态的吊诡”?中国随便哪种艺术都还谈不上生态啊,吊什么诡?
        木叶:票房过了百亿,问题却还在。依先生看来,对于当下电影最迫切的是分级问题?艺术性?思想力?自由精神?还是什么?
        陈丹青:所谓“当下电影最迫切的问题”,也是中国文化的总问题。很简单,第一步,先撤销审查,撤销广电部那个办公室。否则一切免谈。
        关于文学
        木叶:《笑谈大先生》时,说自己有一个“私人的想念名单”,可以在此公开一下吗?
        陈丹青:太多了,说不过来。
        木叶:《岁阑闲谈》里提到有几部小说,隔六七年再读,还是感动。是哪几部,又各是哪般的感动呢?
        陈丹青:去年第五遍重读了托尔斯泰的三部长篇。最近在重读普希金的小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日后或许水浒红楼还得重读。古诗词随时可以重读,随时感动。除了对故事和描写的感动居然和几十年前一样,还有一层,是感动——其实是惊异——古人的憨傻。换了今天,谁有这份大真挚,死去活来写小说啊。
        不过据说中国每年还是有几百部长篇小说冒出来,真厉害!我不知道谁在写,谁在读。反正我是看不进小说了。我也在画过时的油画,并不求人看,更不会去参加什么评奖。如今不是小说与绘画的时代。
        木叶:我注意到,先生在美国看了皮兰德娄,看了博尔赫斯,或许还包括杰克·伦敦的长篇《铁踵》等等,会在什么情况下阅读小说?据说,不仅一般读者,即便作家在中年后也往往偏向纪实类作品,对虚构作品的涉猎减少。
        陈丹青:如实招供:杰克·伦敦的书我一页没读过,皮兰德娄,只读过一篇,博尔赫斯,不太喜欢,他的访谈录还好。再如实招供:大约35岁迄今,我几乎不读小说了。除了重读少年时的那几本。真不好意思。
        木叶:在文中提到自己当年记日记,如今还有类似习惯吗?
        陈丹青:不记了。人越老越不犯傻。青春可贵,一半是指犯傻。我真希望傻回去。
        木叶:《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里说,“(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书救了我。”那时你三十岁,刚出国不久。还有什么书救了你或是警醒了你?
        陈丹青:叔本华那里绕一圈,大致间接明白了佛教,明白生命无意义,这是天花麻疹,一定得出,知道生命无意义,就能大约活得有点意义了。
        其他书?只要是好书,都在救我啊。
        木叶:当屠格涅夫将《战争与和平》第一册介绍给福楼拜,福楼拜叹道“啊!一流的画家!”先生对这样的例子印象深,那么,在中国作家中谁堪称“一流的画家”?
        陈丹青:魏晋唐宋的诗人,都是一流画家,尤其陶潜王维苏东坡。中国小说倒不是状物见长,而是语言好、语气好。不过托尔斯泰式的“状物”不能和中国小说并论,因汉字状物,一字一义,不是如洋文那般的长句——“平畴交远风,良苗也怀新”,“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洋文没法子这么写景物写感觉的。
        现代中国作家,我看得太少,一时想不出哪位笔下富画意。鲁迅可以部分地是,《野草》中的《好的故事》,色香味俱全,但简练,是上好的汉语。萧红也会状物,我少年时读她,不太记得了,她回忆鲁迅,处处状物,会观察。张爱玲也会观察,写块绸布,写汽油味,随手撩撩,都好。
        木叶:在与梵高比较时,曾说中国文人的狂多为“佯狂”,请问了解25岁时卧轨自杀的诗人海子吗?
        陈丹青:海子与梵高的自杀,略有接近。我默然尊敬他,虽然没读过他的诗。
        木叶:先生还曾感叹,我国太多公案有待昆德拉式的揭示,只惜我们没有昆德拉那样耿介而高明的人物。觉得昆德拉的文字高明在哪里?
        陈丹青:我不懂捷克语和法语,其实不能说昆德拉文字如何高明。译笔好,那是汉语好,无从判断原文。中国耿介的人有,未必高明,高明的人应该也有吧,未必耿介。欧美则二者兼具者太多了,不独昆德拉。
        木叶:读1981年的《我的七张画》,觉得与现在的文字风格差别不算小,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地“书写”?
        陈丹青:我正式写了散文拿去发表,时在1992年,都快四十岁了,是应上海一位编辑谈纽约的音乐见闻。此后越写越多了,直到现在。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有意识的书写。
        木叶:在《古镇:衰败与沦亡》里说“什么是‘中国文化’?就是地主文化。”《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里说,“中产群体在中国是个巨大的良性肿瘤”,很想听先生把这两个联系在一起谈谈。或者简单说说,我们的中产可能或正在形成一种新的文化吗?
        陈丹青:地主属于农耕文明,中产阶级属于工业文明,二者可能很难联系。目下中国的中产阶级只有薪资指标、财产指标,罕见文化指标。有房有车,弄点雪茄高尔夫之类,还不是“新的文化”。
        木叶:原《纽约客》驻华记者彼得·海勒斯说,“当美国的新兴城镇刚刚开始成型时,第一拨居民往往是商人和银行家,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律师。当人们还在住帐篷的时候,当地的第一份报纸已经刊印。最先修好的永久性建筑物一般是法庭和教堂。”然而,“中国的新兴城镇里存在的,只有商业这一样东西;工厂、建筑材料供应点、手机卡销售商店等等。自由市场决定着发展初期的雏形,娱乐项目很快就出现了,却很少有社会组织现身此地。”当然也有论者提及“野蛮生长”或“中国模式”。先生怎么看?
        陈丹青:这位美国同志说得很对呀。我一点没意见。
        “野蛮生长”,倒是个好词,但凡正在生长的事物,是很“野蛮”。你去看竹子,根脉涌动时,连屋子都给顶翻,细草破芽,泥石为之穿裂。但我不觉得真有所谓“中国模式”在,中国的好、中国的不好,大约就是没模式,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模式不模式。胡兰成以为中国人大气,就是行动力,就是“马马虎虎”——可是鲁迅晚年参透中国的不可救,也是那四个字:“马马虎虎”——北方话叫做“大概齐”,上海话叫做“混Qiang水”,但这“Qiang”字的正确写法,我不知,方言土话,常是没有字源出处的。
        我以为兰成,鲁迅,都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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