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受雇于一种伟大的未知

发布: 2015-5-21 18:39 | 作者: 木叶



        看过莫迪亚诺不同时期的几枚照片,神色仿若一只迷离的鹿,而在其字里行间却盘旋着一只鹰和无尽夜色。
        “很难说清这个敏感男孩的故事。他生在1945年,他的父亲是意大利犹太人,他的母亲是比利时人。他的童年被各种空缺撕碎了……”《家谱》里的真实渗透在莫迪亚诺的虚构之中。父亲的犹太身份,父辈在二战中的不清不白,以及弟弟的夭折,内化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断回到这一部分中去。处女作《星形广场》中,密集出现对犹太人和那段历史的描写或议论,意旨跌宕而复杂,譬如这句,“犹太人的担忧、犹太人的哀歌、犹太人的惶恐、犹太人的绝望……在不幸的境地中打滚,而且还求之不得,要重温犹太人集中营那种甜美气氛,重温 ** 的快感!”此后,他从未间断关注人是如何受制于自己出生的时间和空间,而对犹太问题的思虑也一以贯之,并日益汇入对更广阔生命的探问。
        巴黎是个独特的所在,也是莫迪亚诺小说中一个永不退场的“人物”。不过,他笔下的巴黎,并非巴尔扎克意义上的。“街上空空荡荡,是没有巴黎的巴黎”,这是《夜巡》里战争时期萧条的巴黎;在《环城大道》里他写道,“巴黎好比遍布陷阱的幽暗的森林”;到了《地平线》,有人生于巴黎,有人逃往巴黎,“他们可以随时离开巴黎,前往地平线上新的地方”;最触动我的是《夜巡》中的另一句话,“她是我的故乡。我的地狱。我年迈而脂粉满面的情妇”。这些文字是对不同时期不同状态的巴黎的抵达,也是对自我的召唤。被占领的城市,可怜的城市,梦中的城市,永恒的城市……相互对峙的心绪中蕴含着一个小说家的敏锐与诚挚。
        记忆或追寻,不断在他的小说中升起,像是挥之不去的“副歌”。《暗店街》、《夜半撞车》、《地平线》如此,新作《为了你不在本区走失》也是由一个“陌生”的名字,引向遥远的时光。
        有人称他是“我们时代的普鲁斯特”。不过,以我有限的阅读,这是两个很不同的作家。普鲁斯特更相信自我和整体性,相信文本可能已存在于世界之中(譬如蕴藏于一块点心),作家的魅力在于如何除去多余的部分,发现隐含的可能与美,呈现最终的肖像与心迹。莫迪亚诺也会书写个人与整体的相遇,而他更关心一个人如何自证,然后才是试图与世界偕行。在他笔下,“我”也是一个“他者”,不断追寻这个他者的过程,又与一个个新的他者邂逅,他们的记忆共同拼贴出“我”的面貌,这一面貌可能是理解父辈的钥匙,也可能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心灵。《暗店街》正是这方面的杰作,失忆的居伊服务于私人侦探事务所,事务所关门后,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份,他寻访多人,包括流亡者、钢琴师、老板和编辑等,人们记忆中的他往往是只言片语,一鳞半爪,斑驳,漫漶,当然也有不少意外收获。最后,他想去坐落在罗马的旧居暗店街2号一趟,小说就此收束。暗店街能一劳永逸地解释他到底是谁吗,抑或一个新问题已然守候在那里?
        这令我想起一位瑞典老人意味深长的诗句,“受雇于一个伟大的记忆/为生活在现在”。在莫迪亚诺这里,记忆是伟大的,也是幽微的,破碎的,甚至是黑暗而痛苦的。读了他的小说会发现,谁也不要以为自己了解自己,纵是一路追寻之后也未必对自己和世界了解得更多更透彻。当你接近了更复杂而开阔的存在,却也为更广大的消逝和疑问所笼罩。很多确确实实发生过的悲欢离合,已湮没于未知与未明之中。
        可能是为了应对这些隐匿的部分,也可能是趣味使然,莫迪亚诺汲取了侦探小说的元素,有时所写人物干脆就是侦探。要害在于,他不会像侦探小说家一样,在最后来一个聪明的“真相大白”。他的作品往往开始于一个谜,结束于另一个谜,其间是延宕,是闪烁。最典型的莫过于《青春咖啡馆》,临了,女主人公露姬的身世和心路即将完全敞开,看似一切都可以收官了,而她却毫无征兆地从窗口跃了下去……
        无论是追忆还是探寻,换个角度而言,都是对断裂的关注,人与自身的断裂,人与历史的断裂,莫迪亚诺的笔力所及是无尽的回返与弥合。他“重构”着自我和世界。不少小说的内容貌似很接近,实则不同。正是那些细微的差别,构成了巨大的分野。马克·吐温有言:“历史不会重复自己,但会押着同样的韵脚。”这或可解释莫迪亚诺小说中相似的部分,他尊重历史,并用虚构的文本和宏阔的历史相互辨认。
        同时,莫迪亚诺还很明了自身的局限,前辈作家能够创作出大教堂般庄严完整的作品,而自己或自己这一代人,因了社会文化背景、自身根底和耐心之故,“也许能够完成一个完整的东西,但却是用一些碎片”。《暗店街》里有一个关键意象,我们都是“海滩人”,“沙子把我们的脚印只能保留几秒钟”。然而,作家就是要追溯这些脚印,这些碎片,将这些瞬间安放于历史长河中最恰切的位置。
        除去处女作里的汹涌起伏,就目前可见的十来部作品而言,莫迪亚诺不是那种锋芒毕露、喜欢纵横捭阖或立异标新的作家,也不是那种庞然大物的缔造者。他的不少作品单独看未必极其震撼,但当它们慢慢构成一个序列,就会越来越迸发出自成一体、自具一格的力与美。他善于用简单表达复杂,用过去式触动生活现场,他所创造的忧伤氛围以及对内心的百般检视,无愧于种种褒奖。
        这个生于“占领”之后的法国人,一次次触碰二战的历史与记忆,同时不断书写二战或稍后出生的那代人的青春时期。仿佛有一种罪或创痛,即便你不曾置身其中,它也不会放过你,它断断续续地到来,有如一种遥远的回响,一种命运的纠缠,用莫迪亚诺一篇小说的名字来形容,即,这是一种“缓刑”。
        面对日常生活中的遗忘与迷失,面对更为寻常的人生困境,人们似乎很无辜,也很淡漠,莫迪亚诺却总是和自己塑造的人物一同立于这般夜色之中;在战争时期或非常年代,很多人会犯下出“平庸之恶”,有人坦然原谅自己,有人选择忘记,有人避而不谈,莫迪亚诺则是最执着的揭示者和反思者;对于那些我们似乎从未涉足或染指的恶与悲剧,莫迪亚诺始终抱有一份警醒……所有这一切,是因为对人之为人、生活之为生活的敬畏,是因为在文字的尽头,有一个“伟大的记忆”注视着我们,有一种“伟大的未知”考验着我们。类似的灾难和悲剧还会到来吗?如若再次降临,人会略微变好些吗?
        
        (刊于2014年11月8日《文汇报》笔会)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