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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女士之爱

发布: 2012-4-24 19:32 | 作者: 安吉拉·卡特



        不久后,为了摆脱情人或者只为了好玩,她开始杀人。她毒死一名政客,取出大腿骨,交给工匠打造成一支长笛。她说服后来的历任情人吹这笛给她听,并以最柔软如蛇的优雅姿态随着妖异乐声起舞。这时哑女放下三味线,拿起竹笛吹出怪异旋律,尽管此处并不是剧情最高潮,但这支舞确实是教授演出的高潮,因为在这不怀好意的室内乐中顿足、旋转、扭身的紫女士,完全变成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邪恶化身。
        她像瘟疫般降临,对男人而言既是恶疾也是可怕的启蒙,而她也如瘟疫般极具传染性。她所有情人的下场都是这样:身上的褴褛破布被伤口流出的脓黏住,眼神空洞得可怕,彷佛心智已如烛火被吹灭。他们像游行的幽魂走过戏台,还加上中古世纪式的恐怖场景,一会儿这人的手脱离肩膀,忽地飞进侧幕消失不见,一会儿那人的鼻子停留在空中,尽管骨瘦如柴的身形犹然蹒跚前进。
        紫女士烟火般灿烂辉煌的生涯也如同烟火结束在灰烬、寂寥与沉默中,她变得比那些受她感染的人还要不堪入目。瑟尔西 自己终于也变成了猪,被自己的火焰烧灼入骨,成为形锁骨立的影子在人行道上徘徊。灾难毁了她。她被以往争相奉承她的人用石块和毒誓赶走,沦落在海滩拾荒,拔下溺死尸体的头发卖给做假发的人,假发再卖给其它没那么魔鬼心肠、因此比较幸运的妓女。
        此时她的华服、假宝石和庞大发髻都挂在后台,在这悲惨绝望的最后一幕她穿的是一件粗麻布破衫,在极度色情狂的驱使下,她对大海不屑地抛在她脚边的浮肿尸体做出骇人听闻的奸尸行为,因为她那干枯的放纵欲望已经完全变得机械化,于是她重复自己以前做过的动作,尽管她已彻底成为他者。她废除了自己的人性,变成一堆木头加头发,变成了木偶,自己就是自己的复制品,是虽死犹动的、恬不知耻的东方维纳斯。
        教授终于感到上了年纪,四处奔波逐渐吃不消了。有时他在喧闹的沉默中向侄子抱怨这里疼、那里痛,肌肉僵硬,肌腱不灵活,气也喘不过来。他走路开始有一点点跛,把装卸戏台的粗活全交给男孩。然而经年累月,紫女士那芭蕾舞般的哑剧变得更加精妙,彷佛长久以来从他身上流向单一目标的那些能量逐步自我提炼,终于变成单一、纯净、浓缩的精华,完全传送到木偶身上。教授的心智变得颇似习禅剑客,剑与魂合而为一,因此剑离了人、人离了剑都没有意义。这样的人持剑欺向对方时一如自动机械装置,心中空无杂念,再分不出何者为己、何者为剑。傀儡戏班主和木偶也已到达了这个境界。
        年龄影响不了紫女士,她从未渴求长生不死,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便超脱此一局限。有些人不明白光是让她举起左手的如此小动作都需要何等技巧,看到她不肯老去或许会觉得受不了,但教授没有这种胡思乱想。她奇迹般的非人存在使他们的友情完全不受拟人联想的限制,即使万灵节也一样 这里的山区居民说,那天夜里死者会在坟场举行面具舞会,由恶魔拉小提琴亲自伴奏。
        粗朴无文的观众付了小钱,得到一点值回票价的刺激,鱼贯走出戏棚,游乐场仍像头活蹦乱跳的老虎精力充沛。路边捡来的女孩收起三味线,在棚亭里扫地,侄子重新搭好戏台,为明天的午场演出做准备。教授注意到紫女士最后一幕穿的破麻衫绽了线,老大不高兴地嘟哝自语,替她脱下衣服;她挂在那里左右轻轻摆晃,他则坐在戏台一把道具木凳上动起针线,像个勤奋的家庭主妇。缝补工作比乍看之下麻烦,因为麻布也扯破了,需要密密补缀,于是他叫两个助手先回客栈,自己留在那里完工。
        戏台一侧的钉子上挂了盏小油灯,光线微弱但安宁。夜色中,阵阵雾气穿透防水帆布的处处缝隙飘进戏棚,白色傀儡忽隐忽现、忽亮忽暗,然后绉绸般的蒙蒙帘幕逐渐掩住她,彷佛为她妆点打扮,或者要让她更具朦胧的诱惑力。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雾气让画在脸上的微笑变得柔和了些。最后一幕她戴的是披散的黑假发,直垂到她包覆着柔软皮革的身侧,发梢随她的零星动作飘动,在她如同白板的背上制造出波动的视觉效果,让看的人怀疑自己是否眼花。教授与她独处时常用自己母语跟她聊天,此刻也不例外,念念叨叨随口说着家常小事,说天气,说他的风湿,说这地方的粗黑面包又贵又难吃。微风吹动她,做为这支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悲伤华尔兹舞伴;雾气一分浓于一分,愈来愈苍白,愈来愈黏稠。
        老人缝补完毕,在老骨头一两声喀响中站起身,把可怜兮兮的戏服整整齐齐挂在后台衣架上,旁边是那件发着微光的酒紫色晚礼服,上面缀满粉红芙蓉,配上洋红腰带,是她跳那支骇人之舞时穿的。他正准备把赤裸的她放进棺材形木箱背回冷飕飕的房间,却停了下来,突然有股孩子气的念头,这一夜想再看一次她全副盛装的模样。他取下衣架上的礼服走向她,她在那里摇曳款摆,只受风的意志控制。他一边为她穿衣,一边喃喃轻哄彷佛她是小女孩,因为她双臂双腿都无力软垂,像个六呎高的婴孩。
        「这里,这里,我的美人儿,这只手伸这里,对啦!哎呀当心点,慢慢来 」
        他温柔取下那顶悔罪的假发,看见没了头发的她秃得多么无助,不禁啧啧出声。那巨大发髻几乎要坠断他的手,他得踮起脚尖才能把发髻安在她头上,因为她是真人大小,比他高出不少。不过发髻戴好后,着装便于焉完成,她再度变得完整。
        现在她打扮妥当,看来彷佛那一身枯木同时绽放一整个春季的花朵,供老人独自享受。她足以扮演最美的女人的范本,一个只有男人的记忆加想象能塑造出的女人,因为油灯的光线太微弱,模糊了她平常傲慢的神态,又太柔和,使她长长的指甲看来有如飘落的花瓣般无伤。教授有个怪习惯,总要亲吻这木偶道晚安。
        小女孩会亲吻玩具,假装玩具也会睡觉,但尽管年纪小,她也知道玩具的眼睛无法闭上,因此永远是再怎么亲吻也唤不醒的睡美人。极度孤单难熬的人可能会亲吻镜中自己的影像,因为没有别的脸可以亲吻。这些亲吻都是同一类,是最痛楚的爱抚,因为太谦卑、太绝望,不敢奢求任何回应。
        然而,尽管教授悲哀又谦卑,他干裂枯萎的嘴吻上的却是温热、潮湿、颤动的唇。
        木头睡美人醒来了。她一口贝齿碰撞到他的牙齿,发出铙钹般声响,她温暖芬芳的气息吹在他身边,像一阵意大利狂风。那张突然动起来的脸上闪现万花筒般各式表情,彷佛她瞬间试过库存的所有人类情绪,在永无止尽的那一刻练习所有情绪的音阶,一如演奏音乐。她双臂像勒人的藤蔓,缠绕住教授孱弱的骨皮结构,愈缠愈紧,她的真实比他年老体衰的身体更真实、更有生命。她的吻来自黑暗国度,在那里欲望变成客体,自有其生命。穿过某个形上学的漏洞她进入了这个世界,随着那一吻吸尽他肺中的气息,自己的胸口开始起伏。
        于是,不需旁人的操纵,她开始了接下来的表演,看似临场发挥,实则只是同一主题的变奏。她一口咬进他喉咙,将他吸干,他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被吸空的他随之滑出她的怀抱,窸窣落在她脚边,像满满一抱的枯叶被扔下,就这么萎顿在地板上,跟他落在地上堆成一团的羊毛围巾一样空洞、无用、没有意义。
        她不耐地拉扯固定住她的线,线断了,整把落在她头上、臂上、腿上。她将线从指尖撕下,伸出又白又长的双手,一再伸缩。多年来第一次,或者说永恒以来第一次,她终于求之不得地闭上那口沾血的牙,脸颊仍因工匠当初刻在她原先那张脸的材料上的微笑而酸痛。她跺了跺那双优雅的脚,好让新获得的血液流得更畅通。
        她的发髻自动松散披落,摆脱发梳、头绳和发胶的限制,重新在她的头皮上生根,像割下来的草跳出草堆回到地上。一开始,她愉快地打着哆嗦感受寒冷,因为知道自己正在体验一种生理感觉;然后她记起,或者说她相信自己记起,寒冷不是一种愉快的感觉,于是跪下捡起老人的披肩,仔细围在自己身上。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本能,带有爬虫般的美妙流畅。此时棚外的雾气已像潮水般涌入,白色浪头扑在她身上,使她看来像一尊巴洛克式船艏破浪雕像,是船难的唯一幸存者,被潮水冲上岸来。
        但无论她是重生或新生,复活或变活,是从梦中醒来、还是实现只因相同动作重复太多遍而在木雕头壳中产生的幻想,总之,那活过来的头发下的大脑,对如今眼前的无数可能性只有最微薄一点概念。渗透进木偶的念头是,她或许可以不必受别人技巧的操控,而是出于自己的欲望自行演出生活的种种形式,但她没有能力理解启发了她的那套复杂逻辑,因为她一直以来只是个傀儡。然而,尽管她无法认知困住自己的矛盾,却依然逃不过这套循环吊诡:是傀儡可以尽情模仿活人,还是如今活过来的她要模仿自己身为傀儡时的表演?尽管她很明显是个女人,年轻又美丽,但那张痲疯般惨白的脸却让她看来像受恶魔意志操纵的尸体。
        她刻意打翻挂在墙上的油灯,戏台上随即积起一摊油,一抹火星跃过燃油,火舌立刻开始吞噬帘幕。不一会儿戏台便化为地狱火海,教授尸体在不安的火床上辗转反侧。但她已悄悄溜到戏棚外的游乐场,没有回头看戏台烧得像被自身烛火燃着的纸灯笼。
        此刻时间已经很晚,奇人怪物秀、姜饼摊和卖酒的亭子都拉下门上了锁,只有浮云半掩的月亮发出微弱脏污的光芒,让这些薄弱的木板门面显得扭曲变形,使这整个空无一人、满地饮酒作乐后的呕吐物的地方看来无比寂寥。
        她迅速走过寂静的圆环朝城镇走去,只有阵阵雾气陪伴,像只归巢的鸽子,出于必须的逻辑,投向城里唯一的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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