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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物

发布: 2012-3-08 19:29 | 作者: 陈昌平



        下岗后捣腾过多少买卖呵,开出租卖汽配搞装修,有段时间还干了一家练歌房。眼瞅着五十了,快尘埃落定了,老张总算逮住了一次机会,鹞子翻身啦!
        他在郊区弄了个宠物陵园,专门从事宠物殡葬的业务。这在国外相当普遍,但在国内也就北京上海有几家。省市多家媒体都做了报道——这省了多少广告费呵,爱心啦、人道主义啦、和谐社会啦什么的,把老张整得一愣一愣的。
        小猫小狗的生意。面对赞誉,老张总是这样低调地表示。
        但是,财务报表却显示,老张的生意不是小猫小狗。两年下来,屁股下面的桑塔那换成了斯巴鲁——他喜欢这个家伙的水平对置发动机,住了十年的两室一小厅换成了三室两大厅。变成了张总的老张,每天在墓园里溜达来溜达去,既锻炼了身体,又享受了人生成功的喜悦。
        跟人类的墓地相比,宠物墓地也有感伤,但却绝无前者的悲痛与肃穆。在张总看来,这里更像一个游乐场。墓碑造型千奇百怪,很多墓前摆放着皮球、铃铛和玩具骨头。碑文更是妙趣横生。从名字看,这里简直是一个名人大世界啊!史泰龙、梦露、派克、贝克汉姆……光是贝利就有五六个。更多的名字还是比较家常的,闹闹丢丢妞妞翠花什么的。看看这些名字,就能想象到这些猫猫狗狗生前的幸福生活了。除了名字,墓碑上深情的话语更让人哭笑不得。爱你的爸爸妈妈、永远想念你的父母、我们永远在一起……开始,张总还不习惯这些话呢。但是现在,他已经学会欣赏了。他甚至设立了新的服务项目,招收了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专门为客户提供各种墓志铭。他发话了,越肉麻越好。
        走在这样的墓地里,张总浑身洋溢着轻松和愉快。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块奇怪的墓碑。
        1403号墓穴,低矮的松枝掩映着卧式墓碑。墓碑上只有三个字,字体不大——刘德才。这三个字一下把张总抓住了。首先,这不像一个宠物的名字。当然,也不排除是一个宠物。关键是,名字的下面有一行小字——1934-2011。这显然是生卒年了,而且是人的生卒年。当然了,这还是不能排除是一个宠物,比如龟啦蛇啦什么的……虽然想了这么多,但这并没有影响张总的基本判断:这很可能是一个人!
        不高兴了。哪还有溜达的心情啊。张总马上折回办公室。一查阅档案,该墓穴是两个月前购买的。联系人叫红刘军。
        马上给刘红军打电话。手机欠费停机,而且一连半月都停机。张总闷闷不乐了,每每想到这里埋着人的尸骨,如同在一堆合格的产品里发现了一个次品,心情大受影响。
        清明节,墓地依然清净。这一点跟人类不同。今年清明,张总提前一天给过世的父母扫了墓。这样,他就倒出时间守株待兔了。
        办公室在坡顶上,从窗口便可俯瞰整个墓地。张总攥着望远镜,一会看看1403,一会盯盯陵园门口,生怕漏掉一个目标。一个上午,来了四辆车,成交了三个墓穴。其中开奔驰的少妇,买了最豪华的一座墓穴。她抱着一条病恹恹的泰迪,眼泪汪汪地说,小宝,看看你以后的家吧。
        好久没有这么好的生意了,但是张总却高兴不起来。十二点过了,他有点失望了。按照民间风俗,扫墓一般不过中午。
        正午的阳光把墓地烤得静谧、慵懒。这时候,一阵细微的突突突的马达声传来。放眼望去,门口的树荫里面,慢慢蠕动出一团黑物。从望远镜里,张总看到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停下,支好,一个人提着一个口袋,慢慢腾腾地朝墓地走去。
        张总的望远镜牢牢地套住这个人。该人走到1403号墓穴前,站住,四下观察了一下,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拿东西。
        张总冲着对讲机一喊。埋伏在1403不远处的两个保安前后夹击。很快,这个人被押了过来。
        来人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运动服,推着一辆轻型摩托车。挡风玻璃裂了,用透明胶布胡乱缠绑着,车座上驮着六桶沉甸甸的矿泉水。车把上挂着一刀黄纸。
        你就是刘红军?张总坐着,纹丝不动
        啊,我是。来人站在屋子中间,茫然地点下头。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张总单刀直入,这个刘德才,是你什么人?
        刘红军浑身懈怠,一付坦白从宽的模样。
        你胆子也太大啦!把人埋到这儿啦。张总不想跟他罗嗦。
        我就想着……入土为安了。刘红军的大拇指跟食指来回揉搓,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扯鸡巴蛋!政府明文规定,这里不许埋人。你这是犯法,知道吗!?张总捶了一下桌面,你马上给我迁走!
        我……往哪里迁啊?
        往哪迁管我什么事?!
        我往哪里迁嘛?
        好吧,我找个人来告诉你往哪里迁。张总不想跟他啰嗦了。他掂起手机,翻找手机里的号码。派出所的所长欠着他的人情呢。
        扑通一声。刘红军身体一泄,竟然跪在地上,我求求你啦,不能再迁了,好容易找了这么一个地方。
        你跟我少来这套。起来,你给我起来!张总厌烦移开目光,你有这个孝心,怎么不给老爷子买个墓地啊?!
        我爹前年去世的,原来埋在南尖子,埋得好好的,结果要建别墅了。去年移到北大洼,才埋了不到一年,结果人家又要搞马术基地……现在买墓地,哪个不得三四万呵。
        三四万?风水好的都喊上二十万啦。张总心里嘁了一声,我们这里是公司——公司你知道吗?!不是街头练摊儿的。说到这里,他指了一下墙上的营业执照。我们的经营范围就是宠物殡葬。埋人,就是违法。不是我许允许不允许,而是法律不允许!法律,你懂吗?!
        刘红军身子一跃,突然站起来,一抹身跨出屋子。张总呼地站起来,以为他要逃跑,正准备喊保安呢。这时候,刘红军已经折返回来,手里拎着一桶矿泉水。他来到饮水机旁边,麻利地把大半空的桶卸下来,把新桶换了上去。
        你这个牌子的水不好,是用自来水直接灌装的,熊人的。刘红军指着换下来的水桶,我这个好,很多领导和大老板都喝这个。我以后每周给你换水,免费的。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张总的脸色。
        张总发了通火,心里也静了下来。最近生意清淡,有时一天也接不到一单。把他赶走倒是简单了,但是那样一来,自己是不是要退钱呢?真的要把已经上门的生意推出去吗?!他拿不定主意了。
        沉默意味着机会。刘红军掏出香烟,捏出一支,迟疑着是不是敬给张总。张总手一摆,拿出自己的烟,缓缓套上烟嘴。刘红军赶紧伸过打火机,但是咔嚓了几下都没打着火。
        可以留下来,但是有条件。张总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他自己点上火,深吸了口烟,然后重重地一吐,烟雾弥漫在他与刘军之间,你不就想把骨灰留下来吗?我有三个条件,你答应了,我就可以考虑。
        刘红军看到了希望,身体往上一紧,迭声道,不动土就行,不动土就行。这三年,一年动一次,做梦都害怕呵。
        第一,考虑到入土为安,我可以保持现状。但是,价格必须重新计算——人怎么能跟动物一个价格呢?!
        刘红军苦着脸,艰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声问,那……补多少差呢?
        补多少呢?咱们稍后说。张总踌躇道,第二条,墓碑必须得换。写人名,肯定不行。这不明摆着让人投诉吗?
        那……上面写什么?
        嗯,什么都不写吧,也不近人情。咱也不是武则天。张总沉吟道,你爸有什么小名?小名?刘红军一愣。是,小名。张总肯定地说。
        有个小名,叫……老蔫。
        老蔫?这是外号吧?
        嗯,单位工友都这么叫他。
        我说的小名,不是绰号。
        刘红军似乎反应过来了,有,有呵,我奶叫他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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