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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性大发

发布: 2012-3-01 18:04 | 作者: 张墩墩



        从高一开始,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晚自习下课,偷偷跑到操场边的角落里,对着同一根铁栏杆的底部撒尿。外面是马路,没有车的时候,漆黑一片,偶尔有车驶 来,车灯把树木和围墙擦亮。在别人眼中,我是一个正在撒尿的剪影。操场上,像疯狗那样跑来跑去的人,是不会在乎我的。我站在芦苇丛里,双手放在腰间,正在做这件私密的事。我的目是把铁栏杆尿断。这好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有水滴石穿的精神也不行。我只是想利用尿的腐蚀性,让铁栏杆断掉,然后钻出去随便 走走。
        转眼到了高二,我的目的还没有达到。铁栏杆的根部生满锈斑。因为尿液的滋养,墙根下的芦苇明显比别处的粗壮,叶子像刀子,冷不防戳在我的手上,像是一 种警告。这一年,我的同桌大亮加入进来,他是个胖子,尿比较多,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怎奈半学期过后,铁栏杆依然坚固如初。大亮没有耐心,不肯再陪我尿上一 年半载,不知从哪里偷来一根钢锯,只用两分钟就解决了问题。我手握着栏杆,大亮低着身子,埋头拉锯。断裂的瞬间,我俩沉默地笑了。
        来了一辆车,路上的一切都亮了起来。操场上的喧哗声像潮水汹涌。我们回头看看,没有人。那么,出去走走?我和大亮商量了一下,决定出去两分钟,因为我 们得在上课铃响起的时候赶回教室。大亮有把子力气,把铁栏杆扳到一边。我以为他钻不过去,会被卡住。没想到,大亮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好像收缩了一些,轻而 易举地去了外面。我紧随其后。
        外面的世界同样是一片漆黑。但毕竟是外面,什么都显得那么精彩。我们站在马路边,靠着一棵树,呼吸了几大口空气。来了一辆汽车,把我们像火柴那样擦 亮,然后像小偷一样飞快地逃走,招手也不停。好了,到此为止吧。我们转身回到墙的另一边。大亮把铁栏杆扳回原处。不能让别人看出,这里是一个出口。
        回到教室上自习,我和大亮都有些兴奋。他把钢锯藏在抽屉里,小声对我说,你尿一辈子都尿不开,还是钢锯好使。我点点头。其实我心里挺失落的,从今晚上开始,我的生活内容就改变了。我坚持了一年半的尿栏杆生涯被大亮的钢锯彻底结束。
        在别人眼里,大亮是个弱智。他长得又高又胖,说话声音粗壮,表情单一,眼神呆滞,盘踞着倒数第一的位置,的确像一个弱智。只有我知道,他不是。此人虽 不善言辞,但动手能力非凡,擅长修理,谁的录音机坏了,都会在他手中起死回生。人人都明白这一点,却不肯为大亮恢复名誉,因为他们认为弱智往往有天才的一 方面,比如那个叫舟舟的弱智,不就是一个指挥家吗?
        我和大亮坐在最后一排,是班主任赵胜老师安排的。我们就像棋子,赵胜想把你放在哪里都可以。他按学习成绩编排座位,让两个差不多的人坐在一起,只是在 我这里出现了例外。我是个中档的学生,成绩不好不坏,让我和大亮坐在一起,是对大亮的照顾。因为大亮的父亲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赵胜比较偏爱有头有脸的 人的后代,放眼班里的各种干部,甚至课代表,无一不是有背景的人。赵胜不愧为政治课老师。
        赵胜的坐骑是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油门加到底,也不见得能跑到一百迈。虽然受制于硬件性能的制约,但他依然能表现出飞驰如风的样子。这个风一样的男子, 总是以极快的速度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在柔软的风中,他的头发向后倒去,露出明亮的脑门。他的脑门精彩无比,宽阔而光亮,像车灯一样照亮前方的道路。
        我坐在三楼的教室里,靠窗的位置。透过玻璃窗,经常看见飞驰而来赵胜放慢了速度,他缓缓通过学校的大门,再加速前行,最终停在办公楼下。日复一日,这 样的景象上演了无数次。我多么希望有所改变,比如突如其来一辆大卡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赵胜撞飞,让他壮烈地死无葬身之地。这是我的理想之一。除此之 外,我还想这所学校被一把大火烧个精光,同学们流离失所,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人在少年时代不能没有理想。我还好,有两个。
        红色的摩托车停在办公楼下。这是赵胜身在学校的证据。他在办公楼里待一会儿,就会潜入教学楼,摸上三楼,把脸贴在后门的窗户上,往教室里窥望一会儿。 这段时间非常关键。此刻,如果你不是一副埋头苦学的样子,那就会悲惨地沦为赵胜的猎物。赵胜是个明白人,他会综合考虑你的情况,通过你的家庭背景和学习成 绩来决定施以怎样的惩罚。当时我想了很长时间,才体会到赵胜手段的高明。首先,他以教育孩子的名义分别会见了班上所有有头有脸的家长,交上朋友,建立起牢 靠的关系;其次,对那些家族背景浅薄的学生,他根据成绩的优劣加以区分,对成绩好的,苦口婆心地教导一番,以期对方出人头地之后对他念念不忘,对成绩差 的,罚站两个小时,然后自抽两个耳光,劲儿小了可不行。人生经验告诉他,这些难成大器的学生,不足为惧。
        而对于我,赵胜难以归类。我没有显赫的家族背景,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赵胜早已了然于胸。问题是我虽然成绩中等,但有写作的才能,语文老师曾断言,将来 我会靠笔杆子吃饭。想想,哪些职业是靠笔杆子吃饭的?无非是记者和作家,此类人物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让人心生敬畏之意。赵胜拿不准我未来的走向,在我犯错 之后,他有时批评教育,有时罚站,让我扇自己两个耳光,用尽全力。
        那天晚上,我和大亮终于突破了铁栏杆的阻挡。马路上的夜晚和校园内的夜晚是不一样的。前者清澈透明,神秘莫测,后者龌蹉嘈杂,乏味之极。晚自习,我们 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像两只卧在圈里的山羊。教室里人多,气味杂乱。靠窗而坐的大多是女生,掌握着开关窗户的权力。她们弱不禁风,习惯将窗户紧紧关闭,阻隔空气和飞虫。只有我旁边的窗户是敞开的,邻座的女生强烈反对。我怀疑她们的嗅觉出了问题。周围的味道和牲口圈相差无几。这些难闻的气味来自七十多人的屁 股、口腔、头发和脚。我们沉浸其中,融为一体。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赵胜尚未现身,估计今晚上不会来了。我和大亮率先冲出教室。楼道里有比我们还早的,他们纷纷向厕所跑,要占个好位置。我们和他们背 道而驰,马不停蹄地跑向操场。飞身来到铁栏杆前,大亮再次施展神力,将钢筋扳到一边。我们钻了出去,来到大马路上。这下可以好好呼吸了。我靠着路边的柳树,大口地喘着气。大亮也在喘气,哈着腰,两手按在膝盖上。过了一辆汽车,大亮说是桑塔纳。他对汽车很感兴趣,对所有的品牌了如指掌。这是一辆车灯很亮的 桑塔纳,让马路短暂复明,对面的公园忽闪了一下。对面确实有个很大的公园,这一点我们都知道。白天,我们站在栏杆边,仔细地望过那里,是一座建设了一半, 荒废已久的公园,杂草丛生,随意洒脱地蔓延到深处。深处有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我提议,去公园里转转。大亮看了一下表,还有七分钟上课。我们有四分钟的时间走到公园里去,然后再用三分钟跑回教室。事不宜迟,我们撒腿穿过马路,冲 进了公园。草真高,淹没了我们的腿。大亮走在前面,用庞大的身躯碾压出一条道路。我们能感觉到,草下面原本有一条路,只是走的人少,被埋没许久。光线是个 大问题,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严重影响了我们的速度。在一片虫鸣声中,我们只走了一百米左右,三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大亮说,撤吧。两个人的队伍调转方向, 向后奔跑。灯火通明的教学楼特别显眼,我们有足够的把握,只用三分钟就能到达那里。
        钻过那个洞,大亮不忘回身将钢筋复位。跑过办公楼时,我们意外地发现红色的摩托车出人意料地停在那里。莫非赵胜已经悄然驾到?刚下课时,这里还空无一 物。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选择课间十分钟来到学校的,那样无疑将自己的行踪暴露在众人的眼中,不够神秘。我们火速赶回教室,快接近门口时,察觉里面风平浪 静。我知道,赵胜肯定身在其中了。果然如此,他正在教室里溜达。上课铃声尚未响起,但所有的学生都已坐定,我和大亮贸然闯入,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赵胜看了 我们一眼,没说什么。等我们回到座位坐下,铃声响起。赵胜走过来,把手放在大亮的肩头,漫不经心地问,干什么去了?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大亮紧张了一下,随即用自己最擅长的呆头呆脑的申请掩饰过去,他说,我们去操场跑步了,锻炼身体。赵胜说,锻炼身体是好事,但不能过度,如果影响到上课,就不好了。大亮说, 嗯。赵胜又看了我一眼,说,你也一样。我点头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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