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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老虎

发布: 2012-2-02 20:09 | 作者: 李唐



        我到的时候,雷刚和六七个猎人正在森林的入口处抽烟、交谈。见我来了,他们停下来,一齐看向我,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雷刚熄灭了烟,皱皱眉头,首先传达出了他的不满情绪,他对我说:“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都等你两个小时了。”
        作为我的哥哥,他总是喜欢在别人面前抱怨我,甚至是羞辱我,仿佛这是一件让他感到荣耀的事。当然,他也有着足够的理由来羞辱我。对他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急躁样子。
        可是今天,他没有再多说,把烟熄灭后,他就和那几个猎人一起进入森林。他们沉默不语地走着。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晃动的后背,像是一座座小山一样。家族的男人似乎从生下来就是强壮的。他们进入阴森恐怖的森林,袒露着呈石块状的完美的肌肉,上面涂抹着一些用于伪装的棕、绿相间的染料。他们身后背着双筒猎枪,走起来一晃一晃的,发出皮革与金属相触的沉闷的响声;腰间则佩戴着异常锋利的砍刀,刀片薄而冷,可以毫不费力地深入到猎物的肌体内部。
        我和他们一样,背着猎枪,佩戴着砍刀,涂抹着染料。我们一行人排成一排,闷声闷气地向前走,越是往里走脚步就越轻。家族的男人都接受过专门的训练,脚步轻微得甚至连一只鸟都不会惊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对手实在太过狡猾。
        哥哥就走在我的前面,他平时喜欢披散着脏兮兮的头发,而今天则把头发用绳子束起,为的是不影响下面的战斗。他要比我高一头,强壮至少一倍。我走在他的后面,他的影子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覆盖。我为此感到羞耻,我是家族的男人中最弱小的一个。他们总是嘲笑我说“雷米简直像个女孩!”“不,雷家的女人也比你要强壮。哈哈哈!”对于这些话我已经麻木了,更何况事实的确如此。父亲从来不爱搭理我,母亲则会不时地抹抹眼泪,说:“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小米也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对此我感到很荒谬,却无法辩解,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雷家的族长,那个不知道年龄的老头,不止一次对别人说:“正是那件事,毁掉了雷米。”
        我已经不愿意再回忆了。我们正走在愈来愈暗的森林中。森林中千年古树的巨大树冠遮蔽了大部分的阳光,它们把光芒切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投射在我们头顶。不时有蛇、野猪等动物隐蔽在幽暗的树林中,窥探着我们。我们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到。我们的耳朵也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可以听到动物最细微的响动,判断出它们移动的轨迹和体积的大小。
        雷刚等人的脚步今天并不稳健,尽管他们努力使自己放松下来,可还是不断出现纰漏。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其中一人还差点被藤蔓绊倒。如果人们看到这群家族中最优秀的男人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吧。
        我知道,这是由于巨大的兴奋感和他们所能获得的荣誉。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这群最优秀的猎手,无论在多么艰险的条件下都能沉着应对,甚至有人在临死的前一秒也不会闪现出一丝由害怕引起的慌乱。但在荣誉面前,却变得哆哆嗦嗦,莫名其妙起来。
        今天将是载入家族史册的一天。数代人的斗争没有白费,人们翘首以盼胜利的到来。作为这次意义非凡的行动的领头者,雷刚兴奋得微微发抖。这是他无法控制的。尽管对身体机能的控制是他最大的一个长处,为此他从小就开始训练。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眨眼,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虽然我很厌恶他,但不可否认,他是家族中最优秀的战士。
        雷刚做了一个手势,让我们停下来。林中突然变得很安静。每个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动静。雷刚最初停下来的时候,由于惯性,他的身体是屈着的,仿佛准备随时加速跑。后来他就慢慢直起腰来,闭上了眼睛。其他人慢慢把猎枪摸出来,把子弹压上了膛。我也把枪牢牢地握在手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我右边的草丛里,一只巨大的蚂蚁正在慌张地赶路,它在一个土块面前停下来,嗅了嗅,又继续赶路。几只白色的蝴蝶飞在阳光中,在空中打了一个转,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很静谧,仿佛一瞬间被定格,凝固成了一面光滑的大玻璃。
        “吼!”
        ——宁静被一声怒吼打碎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飞越在我们的头顶,它挡住了太阳的位置,天空立刻就暗了一下。
        蓝色老虎!传说中的最后一只蓝色老虎,此刻它像是长了翅膀,悬在半空中,朝着雷刚扑来。由于它遮挡住了太阳,所以显得格外暴戾。
        蓝色老虎的吼声是非常有感染力的,低沉、准确,击中你最敏感的神经。它并不刺耳,却足以震撼你的心脏,从你心中产生出对于它的恐惧。那种声音没有人可以用文字表达清楚,但每一个听到过的人都会有这种感受:仿佛莫名地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由于沉重的孤独感而陷入极端的寒冷中。
        那是一种被冻住的感觉。
        但猎人们都是从小就经过过严格训练的。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我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很早就进入到系统的锻炼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黑屋。每个男孩子都有一个自己的小黑屋,你要待在里面几个月(时间不定,视每个人的情况而定),不能出来。只有送饭或者换马桶的时候能够看到一丝光明,其余的时间是不分昼夜的。这几个月是非常难熬的。你面对的除了一面虚无就只有你自己。孤独感从第一天就会从你的内心冒出来,最初像是一个朋友,你对他诉说,跟他做游戏,甚至是对他发脾气。最初的时候你和“他”关系好得不得了。到了后来,你会开始恐惧他,因为他在你身边好像永远不会离开。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不差分毫地待在你身边,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而且熟知你的一切情况,你会不会感到恐惧?
        这种情况持续大概一个月后,你就开始厌恨他了,你就要想方设法地杀掉“他”。因为你再也受不了了,你就快要疯掉了。你要紧闭着自己的内心,把他永远关在里面,像对待一个魔鬼一样,永远不要让他出来。
        在这期间,有的人精神失常,真的疯掉了。那些人注定被淘汰,失去成为猎手的资格。没有疯掉的人,内心就会变得异常强大——说到这里我非常伤心,因为我的内心也曾经强大过,几个月的黑屋生涯,在我的心里筑起了一面墙,一面非常坚实的墙。待在里面的人从来不会感到害怕,没有东西可以入侵进去。
        雷刚绝对是杰出的人才。他的训练成绩是最好的。我作为弟弟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此刻,凶猛的蓝色老虎就在他的头顶,朝他扑来。蓝色老虎的扑咬是最危险的,凶狠而迅速,简直让你没有喘息的时间。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雷刚并没有拿出身后的猎枪,这是正确的——时间根本不允许。他抽出砍刀,朝前走了几步,这几步尤为关键——
        如果是按照刚才的位置,蓝色老虎的爪子会扑到他的头部和双肩,这是雷刚的要害。而他向前那几步是计算好的,他巧妙地进入了蓝色老虎的视觉盲区。而最为重要的一点——也是对蓝色老虎最致命的一点——是他可以轻易地看到蓝色老虎的腹部,那是蓝色老虎身上唯一的一处白色毛发,也是最柔软的地方。
        雷刚朝后仰去,他的身子几乎与处在半空的蓝色老虎平行。与此同时,他把砍刀直接插进蓝色老虎柔软的腹部,血一下子喷射出来,一瞬间将砍刀和雷刚的脸刷成了红色。
        这个动作是极为冒险的,如果时机和距离把握不对,很可能命丧虎爪之下(运气好点是同归于尽),所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如此拼命一搏。而雷刚身经百战,他计算好了蓝色老虎扑过来的运动轨迹,利用它本身的惯性,将它的腹部完全地切割出一道巨大的伤口。血像是雨水一样扑到雷刚身上。蓝色老虎愤怒地嘶吼着。
        在这一切都做完以后,他巧妙地在最后一秒从蓝色老虎身下脱身出来。刀还插在蓝色老虎的某个坚硬器官里,它像是一只装满了石头的口袋,沉重地摔在了地上。
        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大约十秒。我们看得目瞪口呆。雷刚站起身,他的身上湿淋淋的,深红一片。他吐了口痰,把嘴里的血渍吐了出来,然后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猎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最后的一只,最后的一只蓝色老虎,命丧黄泉了!族人们与蓝色老虎持续数代人的战争终于结束!今天将永远载入家族的历史!
        猎人们又在要害处补了几刀。我看到这只蓝色老虎临死前翻了一下眼皮,嘴动了动,像是一个人临终前要说什么遗言似的。
        它躺在血泊中断气了,全身蓝色的皮肤被血染成了一块块的黑。
        猎人们高唱着山歌,一起驮着蓝色老虎庞大的尸体,走出了森林。那里已经有等待他们的人群。
        整个族人都沸腾了,把最后一只蓝色老虎的尸体绑在广场中央,点起篝火,开始狂欢起来。狂欢夜持续了三天三夜。这期间,那几个猎手被族人称为英雄,尤其是雷刚,更是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他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阵欢呼。
        “我们的英雄!”
        窗外全是欢呼的人群。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用刚刚打上来的井水洗手。这是我的一个怪癖,不知道为什么,一闲下来,我就要不停地洗手。不洗的话我全身就会不自在。
        我知道自己有着太多的和人们不一样的地方,这是族人们忍受不了的。我们生来就应该以“集体”为最高的原则,我们的穿着打扮、衣食住行,全都是集体的一部分。这点从我们的先祖时代就开始了。
        由于年代久远,现在谁也弄不清彻底消灭蓝色老虎的行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因何而起的了。我们只是从出生开始就被灌输一个任务:彻底消灭蓝色老虎。这个最高指示从我们懂事以来就在我们脑子里深深地扎了根,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我们耗费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这场较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以至于根本无从统计。可喜的是,自从族人们掌握了火器,胜利的天平就倒向了我们。从我爷爷那辈人开始,蓝色老虎数量锐减,实际上已经苟延残喘了。
        父亲走了进来,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爷爷的遗像前,上了两柱香,眼圈就湿润了。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有见到父亲哭过。
        “您老没有办法看见这个光荣的时刻了,您知道吗,蓝色老虎终于被彻底消灭了,我们完成了先辈们没有完成的使命,我感到……”说到这里父亲已经泣不成声了,“既荣耀又惭愧,我、我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父亲哭完,抹了抹眼泪,又恢复成了平常的冷漠的摸样。他看也没有看我,就走了出去,参加宴会去了。他和我从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从来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尽管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总是说:“雷刚才是我的儿子。雷米这小子,你不要跟我提他!”
        我坐在床沿,天色已经很晚了,明亮的星星点缀着天空,点缀着这个盛大的节日。外面是吵闹的人群,雷刚的庆功会会持续好几天。
        说实在的,我从小就有点不一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消灭蓝色老虎啊?”父亲显然是被吓到了,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他阴沉着脸,说:“等你从小黑屋出来,你就不会这么问了。”
        后来我才知道,从来没有人会问这个问题,这对最高指示是一种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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