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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

发布: 2011-11-24 16:29 | 作者: 刘利



        其实她不喜欢住正式的饭店,单独房间,楼道电梯里铺着厚厚实实的地毯,除了在大厅和餐厅,一个人影都不见。即使大部分饭店房间的门都是向里开的,入睡前她用床头几从里面顶住门也还是觉得不安全。
        青年旅社的多人房间要好得多,尽管不是完全“安全”。她总是在登记时要只有女人的房间,床位是多是少倒不在意。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在由睡梦回到现实的短暂的瞬间里,好像有什么轻微而急促的音响匆忽而逝。
        一个黑影倏地缩到角落里。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看清她的脚下坐着两个男子,两个黑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刚刚急骤缩身的是那个矮小身材的男人。周围一片黑暗,路灯的光透过车窗一波一折地射进来。
        她首先看到的是,她左手的小手指,指甲被斜斜地剪掉了。象中国文革时候给人剃得的阴阳头。
        她不知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联想。她的座位是在车子的最后一排。这辆车是双层的,厕所在下层的台阶处。所以最后一排的座位是连成一排的五个座位。她上车的时候,座位上并没有人。
        车子停下来。正是凌晨两点钟,窗外一片漆黑,连路灯都没有。
        “到奥萨卡的下车。”
        车里灯亮了。司机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乘客喊着。
        没有人动。
        5
        奥萨卡是她要到的城市。城市边缘的山丘上有一个古印第安族落的遗址,另一个小镇上有一座建在小山顶上的很有名的教堂,叫圣佛朗西斯科。
        一个大汉从两排前的座位上站起身,回头看着她,向她嚷道:“喂,你该下车了。”
        她左手的母指下意识地划过刚刚被斜斜剪掉的小手指的指甲,马上意识到什么。
        她买的车票和车次从来都是从一个城市的汽车总站到另一个城市的汽车总站。只有在汽车总站才会日夜客流如织,人来人往,在陌生或特殊的环境下,很多时候,人多,就代表着一种最基本的安全保障。
        “我的车票是到汽车总站的。”她镇定着自己说,她不知道他们这次的预谋是什么,但她知道这是一出事先设计好了的剧情。
        在卑立兹也是。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转车的时候,来的下一趟小公告汽车里满满地坐了一车波兰人。是波兰驻当地使馆的人,带着国内的来访者去一个什么地方游览。年轻的使馆秘书下车去买了一板口香糖,一车的人都等着。等他买了回来上车,先将第一扣的两粒口香糖挤到她手上,
        “Madamen!”他恭敬而优雅地说了一句法语。
        口香糖的味道很奇怪。她随即意识到这是事先安排下的东西。他们在测试这个链条。想想吧,那么偏远的地方,中美洲的一个小国,刚入欧盟的一个国家波兰,使馆的人,下一趟车……天空上人们看不见的卫星,那些人肯定有一种上帝一样的感觉,无所不能的这个世界的主宰。
        那出剧没危险。唯一的剧情是那两粒口香糖。就是说,如果他们想杀一个人的话,那个人会在嚼口香糖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或下车的若干小时之内死去:心肌并发症,或是什么热带常见的病毒,传染病,黄热症……
        波兰人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她后来还是想了想这件事。那两粒口香糖的真正来历。是它们在那一小组波兰人上路之前,就被送到波兰使馆的呢,还是那个优雅的年轻秘书去买东西的时候,当地人被调了包。
        “这车不到汽车总站。你得在这下车。”前面又站起了一个彪形大汉。
        她这才发现原来这辆双层的车里居然例外地没有坐几个人,而且,看来她好像是唯一一个女人。
        “您在这里下车,那有个加油站,在加油站可以打电话叫到出租车。坐二十分钟的出租车,汽车总站在平川的另一边。”她前排的一个印第安男人回过头来,还算客气地告诉她。
        她看了看汽车前方一片黑暗中朦胧的亮光。她知道不能下车,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墨西哥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国度,失踪妇女和国外游客是时时处处都发生的事情。
        “只有到汽车总站我才下车。”她坚持着。
        “You did a mistake . You must  pay. ”前排又站起一个结结实实的白人,用英语向着她咆哮。
        她看到汽车司机向她走来,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深肤色的墨西哥人,他看上去象一个父亲:辛苦工作二十年,为全家的温饱和孩子的前程……她知道这是个普通的人,是她可以信任的救星和希望。
        她从包里拿出票来,恭顺地指给司机看,“您看,我买票的时候特意说明的。”她向他指着票上“汽车总站”的字样。
        “你跟我来。”司机拿过她的车票,他将她带到车的前部,指了指司机座位身后的座位,“早上六点钟这车到达墨西哥城的汽车总站,你只能先到墨西哥城了,只有这样才较比安全。OK?”她感激地望着他眼睛里闪动的慈爱的光。
        6
        客厅外面的灯亮了。
        象舞台背景上的灯光,柔和而温馨。她赤身裸体走进客厅。身上沐浴的露珠带着一种清新的气息。她的身材很美,修长而匀称,所有线条都圆润而柔美,象一枚甜蜜的水果糖一样,充满女性的韵味。
        她走到镜子面前,拉下包裹头发的毛巾,一头曲卷的长发泻下来。她弯腰在镜子面前抖动头发。纤秀的手指,在深棕色的发丝之间象穿过密林一般。她秀美的乳房也随着抖动起来。她直起身,起身的时候一径将长发甩向背后。接着她转过身来,向沙发走去。
        她看到她分腿跪在沙发上,她看到有两只手,两只并不粗壮但十分有力的手,握上她纤柔的腰肢。接着它们伸向她的乳房。试图将两只无辜的白鸽死死地扼住,鸽子的眼睛被蒙住了,鸽子开始惶恐不安,继而惊惧万状。一条黑影换了上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是一条黑影。苍老、美、而坚定。好像死神一样。在她的身体上方移动,笼罩覆盖着她。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房间里已经天光大亮。她惊耸未棘地环顾四周,记起了昨夜,昨天,白天,和黑夜,更早的一些日子,和一些事情。
        她走到窗前拉来窗帘,窗外墨西哥城的喧嚣好像已经无可抵挡地潮涌进来。
        这座城市里她所能找到的青年旅社都已全部爆满。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昨天下午她只有住进这家位于市中心的星级饭店。
        今天的计划是去墨西哥国立美术馆和城边芙莱达的故居蓝屋去参观这位女画家的真迹。她想到昨晚在饭店餐厅外面的拱形阳台上,她从瞭望镜里无意看到的一幕,似是而非,又好像是在梦中梦见的场景。
        阳光直直白白地照着。窗下的大街上,还是布满了阴影。
        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涌向墨西哥城,死亡节就要到了。
        7
        有时,她依旧会回忆起他们在一起做爱的情景。
        那些场景有时候会出现在她的梦里。他到她的梦里来造访她,来爱她,象一个神一样。她的太阳神。
        在离开他以后,好多年,她都在他的阴影里挣扎。她不可能重建自己的生活,也不能重建她自己。在一次又一次随欲而安的性爱里,她好像挣扎在漩涡里。她希望自己能够陷进去,重新陷入某一场感情纠葛,她希望等那场漩涡再将她甩出来的时候,她会落在完全不同的另外的某一点上。一个新的开始。但是没有,任何漩涡都没有她自己有力,而她自己每次总是固执地回到他的身边。
        呵,在那些年里,她总是在和一个又一个的爱人做爱之后,压抑不住哭泣,几乎歇斯底里的抽泣:她必须回到他的身边!必须!立刻!马上!那是一次又一次多么可怕的恶性循环。她为逾越自己逾越他的爱而做爱,却又一次次地败下来,自己败给自己,所以人都败给他。他是她的第二个父亲。他用他的生命再造了她,从此不论到哪她身上都永远带着他的印迹,从此在他之前的所有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之后也是。她已成为他的另一个自己。
        每次,在爱到极致的时候,很奇怪的,她想到的却是死。
        有时候会有血迹漂浮进她的梦里。大片大片的血迹,他的血。她记得她如何用手轻抚他的膝盖,她心痛得浑身颤抖。
        她还是回到过他身边,在这些年中,有这么多次。上帝缔造的使命已经完成。伊甸园里的时光已成过去。激情不在。她就那样望着为缔造她而消耗了他一生的全部激情的,她的上帝,她的主宰。
        他们相拥而视,虽生犹死。
        8
        “她让他给爱疯了。”
        在那个传说过去之后的好多年,这个世界在烟消云散万劫不复之中沉沉地静寂着。
        在墨西哥有很多这样的传说。他用那把双筒神枪将子弹射进自己双眼的时候,人们看到的不是如事先所期待的脑浆迸裂,而是两团熊熊的火焰,它们从他眼睛的深处燃烧起来,进而整个头颅,进而整个身体。他在在的身体,象受难的耶稣,在火焰中徐徐上升,一直高高升到围观人群的上空。
        空气里没有声音传播,但在场每个人的意识里都有声音在响彻回荡:
        “看吧,这就是人类。人呵,你们是不值得的。一年前迎载我你们欢呼,一年后倾覆我你们欢呼。人类,你们丝毫也不值得。”
        这就是那把受到诅咒的纯金双筒手枪,不论它落到谁的手里,谁都会拿它去杀人。他是唯一一个例外,他用它枪杀了他自己。
        又一个世纪过去以后,人们开始说,他是一个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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