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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卒

发布: 2011-11-17 19:23 | 作者: 李唐



        当你整天坐在台阶上,望着往来的人群,你就会产生这种可怕的想法。我一口气跑回家,正好看到父亲坐在椅子上吃肘子。他的嘴和双手都油光闪闪的。他看到我跑进来,就抬起头,说:“怎么了?”
        我盯着他的脸看,一动不动地看。而他也不理我,继续啃他的肘子。我越看越觉得无望,就坐在他面前,忧伤地看着他埋头苦吃。
        等吃完最后一口肉,他才抬起头,并且拿餐巾纸擦了擦嘴,“你要说什么?”
        “我发现了一件事。”我尽量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他的目光从刚才的坚硬渐渐变得暧昧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说完他站了起来,说:“你等等。”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片刻后拿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发黄,看样子年代很久远了。上面是穿着便衣的父亲,目光冷峻,仿佛镜头后面有什么值得警惕的事物。
        “你看照片上的人是谁?”父亲斜着眼睛看我。
        “是你。”
        “错了,这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
        “什么?!”我大吃一惊,不由得惊慌的站了起来。细细看来,果然发现照片上的人穿着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警服,颜色单调,有着过往年代的烙印。我看看照片,又看看父亲,然后闭上了眼睛。“没有什么可绝望的。”父亲的声音仿佛从我的天灵盖传来,“最后你也会变成我的样子,也就是你爷爷的样子,甚至是你祖爷爷的样子。因为你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你坐过的台阶你的爷爷和祖爷爷也同样坐过。但是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因为你毕竟还是你,你不会变成另外的人。你猜我这么多天都在干什么?我在研究家谱,尽管它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了。我要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
        说完,父亲短促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一把锉刀。然后就转身进屋了。我听见锁门的“咔嚓”一声。
        外面乌云翻滚,风像是一把把小刻刀,刮得人生疼。我竖起领子,走入到寒风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巡逻过了,我突然发现,这个小镇似乎永远都是秋季。这个发现让我的全身又冷下来几度。是的,在我的记忆里永远都是秋天的印象。永远都是枯萎的落叶,堆积成山,永远都是冷瑟瑟的秋雨。而其它的季节则全是听说来的,或电视里的景象。我停下来,看着周围的人群,他们全都消失了声音,如幽灵一般徘徊在我周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究竟是否真的属于这里?
        “喂。”
        声音重新降临。我看到了少年阿成。他是镇上中学的孩子王,也是和我关系最好的孩子之一。他站在我的面前,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有什么事吗?”我问。
        “我想……”少年搓了搓手,“我想今天和你一起踢足球。”
        我叹了口气,“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我已经有工作了,我能再和你们一起胡闹了。”少年抬起了头,眼睛中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特有的光彩,“我知道,但我和他们说好了,只要你和我们踢球,我们每天都可以听你朗诵诗歌。”
        我的记忆像一只球一样被他踢到了数年以前。那时我无所事事,迷恋上了写诗。我几乎是疯狂地写,每天都要写好几首。很快就写了好几大本。可是那些诗只有我一个人看,我连一个读者都没有,我不知道该到哪里找读者。
        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父亲。那时父亲喜欢坐在警局的台阶上,点根烟,一坐就是一天。他的生活也是无聊的,但他不想看我写的诗。他疑惑地看着我,说:“诗歌会让你变老的。”或许从那时起,我就真的开始老去了,慢慢变成了另一个父亲。
        于是我又找和我一起玩的孩子们。阿成也是其中之一。我想对他们朗诵我写的每一首诗,但他们没几分钟就失去了兴致,我可以看到他们眼中浮现出了足球的轮廓。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宁愿抛下我,去玩他们的足球。
        我简直像是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从此我写诗再也不给任何人看,甚至耻于承认我喜欢诗歌。有一年省城的诗人曾光临小镇,而我竟闭门不出,生怕他知道我也写诗,要我拿给他看。但我一直在写着,秘密地写着,像是地下工作者那样,在每一个无人的黑夜写下一句句诗行。
        现在风水转过来了。他们主动要求我朗诵诗歌,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他们与我的交换条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我仿佛看见那些尘封已久的诗歌开始散发出金子的光芒。同时我又不禁黯然神伤,想到多少个夜晚,我只能独自小声朗诵那些诗篇,我的听众只有虚无。我不敢吵醒父亲,只能用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像传递某种秘密信号。
        阿成看出我动了心,就拉住我说:“走吧,等踢完了,晚上我们就在小酒吧等你。我们为你办一个朗诵会!”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到了中学的操场上。那操场寸草不生,全是土地,踢起来尘土飞扬。我脱下警服,加入到了踢球的队伍中。男孩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踢完球,我被簇拥到了小酒吧。我随手从家里带来了一个写满诗歌的笔记本。我看到少年们的眼神如猫一样一齐看着我。有几个年纪大的孩子还要了啤酒。我第一次面对听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念吧,念吧!”阿成鼓励我说。
        于是我念了起来。起初由于紧张,声音不免颤抖,后来越来越进入状态。每一首诗都像被我找回的丢失了的孩子,令我激动不已。慢慢地我就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少年们已经昏昏欲睡了。我停了下来,像刚开始念的时候一样尴尬。阿成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无疑,他是我的最佳听众。他发现了我的窘迫,有些生气地站起来,大声地拍了拍桌子。
        “喂喂,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阿成的语气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气急败坏。少年们无精打采地醒来,相互对视,神情茫然而尴尬。我看到这个场面,感到悲观之极。想起刚才的激动与兴奋,仿若杂耍一般可笑。我暗暗发誓,再也不给任何人看我写的诗了。
        阿成对他们发完脾气,转向我。我猜他是想说些抱歉的话。可他刚想说什么,目光却停留到我腰上,就不动了。他在看我别在腰间的手枪。别的孩子也一齐向我看过来,准确地说,是一齐朝我的手枪看过来。我竟然有些害怕。他们的目光像是孩童看到了糖果般的痴迷,眼神中带着一种属于少年的纯洁的欲念。
        我连忙紧紧捂住我的枪。我怕他们会突然一哄而上,把枪夺走,那事儿可就大了。
        阿成咳嗽了两声,把目光收回。他近似于哀求似的对我说:“小李哥,能把枪给我看看吗?”我摇摇头,说:“有规定的,我怎么敢随便给你看。”阿成嬉皮笑脸道:“反正也没人会说出去,给我看看嘛!”
        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少年们看着我和阿成,小酒馆里弥散着浓浓的敌意。我意识到不能在这帮孩子面前露出胆怯,便清了清嗓子,仿佛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说道:“不能给就是不能给,你废什么话呢?今天太晚了,我该回家了。”
        “那……那让我摸摸也不成吗?”阿成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黑暗中闪烁不定的东西。那当然不是眼泪,而是一种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渴望。
        小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阿成那乌黑坚硬的头发。他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只需要提防他突然夺抢就是了。“好吧,”我点点头。
        阿成兴奋地搓了搓手,又把手在裤子上使劲抹了一下。那是一双修长的手,我第一次发现阿成的手指原来如此精致。他应该去弹钢琴的,我心想。而现在,这修长精致的手指正慢慢接近我的枪套。阿成屏住了呼吸,他把手很轻柔地放在枪套上,仿佛怕弄坏了似的。然后他开始顺着手枪的轮廓一路摸下去。我知道,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到真实的手枪。
        这时,这双手不老实地想要打开盖子。我手疾眼快,及时摁住了它。“你想干什么?”我严厉地说。“我想把它拿出来看看……”阿成满含期待地盯着我。
        “不行。”
        我转身走出了酒馆。我怕再待下去,会出什么事情。我刚走出去几步,阿成就追了上来。他在我背后喊:“小李哥,以后还一起踢球啊!”
        我站住了。夜晚的风冷飕飕的。永恒的秋天。我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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