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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宴

发布: 2011-9-30 07:27 | 作者: 劳美



        同刘小杰同监舍的两个犯人又因董世昌的花被砸折,骂了刘小杰,刘小杰还嘴,两个犯人一起对刘小杰推推搡搡,一直把刘小杰推倒在自己的床上,还指着刘小杰的鼻子说,你敢让队长给你道歉,你活得不耐烦了,你太把自己当人了,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你把自己当成了人,我们呢,我们也就不是人了,对吧。刘小杰说,我不管别人,这是我的事。两个犯人给了刘小杰几个嘴巴,说,这里没有个人的事,这里是个群体,你一个就代表了大家,懂不懂。刘小杰说,我不懂,我挨了骂,等于骂了你吗。两个犯人把刘小杰拉倒在地上,说,你真是个不长进的东西。刘小杰一骨碌爬起来,跑出监舍,直接到了监区长办公室,向焦奂报告了经过。焦奂立即把两个犯人关了禁闭,并把事情告诉了老姜。
        老姜觉得事情真得不该再拖了。他决定找刘小杰的父母曲线救国。
        老姜在超市买了近两百块钱的东西,走进刘小杰父亲的病房时,让刘小杰的父母好一阵手忙脚乱。
        老姜把事情原委说一遍,刘父说,咳,不就是一句话吗,带口语,不当真的。他表示接见时一定做好儿子的工作。
        出了病房,老姜站在门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却听到门里的刘母说,警察怎么能随便骂人。刘父说是儿子先犯错误,该打该骂。刘母说也不能骂龟儿子,他是龟儿子,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了,他爷爷是什么了,不行,这个事听我的,咱不能帮他这个忙。刘父没吭声。
        老姜走出医院,又在大门口停留了一会,他仰脸看头顶的太阳,太阳的光芒刺得他有些眩晕,收回目光的一刻,他不仅后悔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让董世昌把那盆花处理掉,更后悔了作出此行的决定。
        老姜颓丧地走在人行道上,他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刚走出几步,迎面而来的一个中年男人竟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3
        半上午时,老姜把刘小杰监舍的十个犯人组织好(包括从禁闭室提来的两个被关禁闭的),他说他要给刘小杰道歉,说完,他摸一下右前额,嘴里不禁唏嘘一声,又说,道歉之前呢,允许我给大家讲一件事。
        十个犯人分两列站在监舍中央,刘小杰自动站到其中一列的前面。因为老姜抬手的举动,他们都看到了矮胖的姜队长右前额上有一块伤痕,伤痕透着深青色,略有些肿胀。
        老姜站在门口,身穿警服,脸膛黑红,寸发皆白,一对小眼睛眨了又眨。
        他使劲地咳了一声,挺了挺胸膛,说,昨天中午,我遇到了二十年前释放的一个人,他叫黄三儿。黄三儿当年被判有期徒刑四年。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二十年啊,可他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当年打过他,两个耳光,并且,阻止了他唯一的一次减刑,现在想起来,我的这只右手还火辣辣的疼。
        老姜举起自己的右手。九个犯人竞相侧着身睁大惊奇的眼睛,只有刘小杰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老姜放下右手,说,我没有认出他来,却意识到了他在我手下服刑改造过,他呢,以为我认得他,就要请我喝酒,我本不想去,他就用话激我,意思是说我怕他。
        老姜的目光越过刘小杰,继续说,黄三儿没把我领到一个大饭店,或者一个像模像样的什么饭店,没有,他把我领到一个小胡同里,然后,我才见识了那个饭馆,地方不但僻静,门脸还小的可怜,那不是吃饭喝酒的好地方,依我看,倒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他让我先进了饭馆,自己却在外面打电话,我身临那个境地,当然会有所警惕,所以我听到了他电话的大概内容,跟着,我才想起这个人是黄三儿。我当时突然有些怕了,我五十多岁了,身体差了,还有老婆孩子,何况我听到他在压低声音说,你们几个都来,我在某某饭馆。
        我怕,但不能走,绝对不能走,走了,跟头就栽大了。
        我们进了一个单间,他请我点菜,我客气地说我不会点菜,你点什么我吃什么。他点了几个小菜,一下子就要了两瓶白酒。我们开始用三两一个的玻璃杯喝酒。起先,他要求我们共同先干掉一个,我就随着他干掉一个,接着,他把第二瓶酒打开,他要求两口干掉一个,我就又随着他干掉一个。之后,他说自己干掉一个,让我喝半个,我又随了他。他大喊老板娘,又要来第三瓶,把第三瓶酒打开,给我斟满,给自己斟满,然后,把酒瓶子猛地蹾在桌子上,玻璃杯里的酒被震到桌子上。他埋着头喘着粗气说,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念叨你啊。我说,你怎么不去找我,找我容易。他的脸红涨着,眼睛像出了血,他瞪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只伸出手朝桌子上狠狠一拍。
        那次我打他两个耳光,是因为他凭一点小事就动手打了一个老年犯人,我让他认错,他说我就打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他还要往下说,我伸手就给他两个耳光,最后一个耳光把他打得摔在地上,他坐在地上,愣了半天才说,你敢打我,我伸手又去打,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跑,我在后面追,追出很远,他突然坐在地上,说你打死我吧。我当然不能打死他,我说你站起来,立即承认错误,否则,我就伸出手吓唬他,他腾地站了起来。那次他最终承认了错误,向老年犯人道了歉。但我对他说,我不允许你再犯一点错误,我会一直盯到你刑满释放。
        他果然表现好多了,剩下半年多刑期时,队里(那时不叫监区)计划给他呈报减刑,可我发现他有时看那个老年犯人的眼神有点凶狠,我就坚决反对给他呈报减刑,我的意见是,他还没有改好,他还有坏毛病,今天减刑明天出去后天可能就又回来了。
        直到释放,这个黄三儿一天刑没减,释放那天,我送他到门口,还没等我说话,他却说,姓姜的,别让我在外面见到你。我差点气乐了,我伸出右手给他看,他下意识地一闪,转身就跑。我冲着他喊,黄三儿,别让我再在这里见到你。
        队列里有一个犯人举手,老姜说,你有什么问题。
        那犯人说,你还是快说您和黄三儿喝酒的事吧。
        老姜嘿笑一声,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老姜说,黄三儿把手拍在桌子上,开始跟我诉说他如何不容易,为了活着,卖鱼卖虾,买菜卖粮,他都干过,甚至还捡了半年多的破烂儿,现如今又回到卖菜上,每天起大早去郊区批菜,再回到市区菜市场上,一年只有过年歇几天,快四十了才娶上个媳妇。我就说,不是挺好吗。他突然又把手拍在桌子上,大叫一声,好什么,你要是让我减半年刑,我就见到我娘的活面儿了。说完,他竟捂着脸哭起来,哭得像个小孩儿。我心里一紧,跟着有些疼。
        老姜停顿了一会儿,才说,说实在的,那一刻,我真觉得对不住他了。我抓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就这一口,我的酒劲上来了,酒劲一上来,我却还明白,我发现自己刚才丢失了警惕,我回身看看身后,想找到一棵木棍之类防身的东西,可我什么也没找到,我看看门口,摸摸屁股下的塑料凳,心想,今天死不了就知足。
        黄三儿抬起脸,抹一把泪,说,你那两个耳光啊,让我在人面前丢足了脸面,直到释放,好多个夜里我都做恶梦,梦到你举着手在追打我,就是出来这么多年了,我还时不时做那样的梦。
        我说,真想不到,那两个耳光把你吓着了。
        他说,就像一个小孩儿给吓着了,把魂儿吓跑了。
        我想笑,却觉嗓子眼有东西要涌出来,我一使劲,那东西又回去了。
        队列里有犯人笑。一个犯人说,您已经是好酒量了,我给您记着呢,到眼下,您大概已经喝了一斤了。
        老姜说,当时已经多了,我才把那东西咽回去,就听黄三儿的电话响了,黄三儿听着电话,嘴里说,在单间了。我知道他的人到了,可我突然觉得自己镇静了,我眯着眼睛问他,来了几个人。他伸出一只手,又把手背倒过来给我看,说,五个,不,七个,还有我老婆,儿子。
        我心想,倒是上阵父子兵啊。
        黄三儿有些语无伦次问我,你说,劳改了几年,我真能改吗。我含糊地冷笑着没说话,他说,半年前,一个市场管理员管理我,我气急了,到旁边店里就买一把菜刀,可管理员竟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心里一发狠,就把菜刀对着他的脖子砍去。
        我心想,这小子真没改性啊,那个耳光他白挨了,这时,单间门口呼啦啦涌进几个穿着脏兮兮的男人,我腾地晃荡着站起来。
        刘小杰突然举起手,没等老姜说话,他说,姜队长,您脸上鸡蛋大的伤痕已经告诉了我们下文,您不必说了,您的铺垫足够了,您知道今天我最想听到什么。
        老姜的话被打断,刚要顺口出溜一句你这龟儿子,却被立时咽了回去。他抬起双手一摆,示意眼前的人们安静。
        老姜说,好,我言归正题。
        老姜把身子直了直,目光在一双双愣怔的脸上掠了一遍,然后收回。他说,今天,我正式向刘小杰道歉,我骂了刘小杰一句,现在对刘小杰说一声对不起,请原谅,并保证,以后绝对没有此类事情发生。
        队列里一时无语,只有刘小杰肃着脸,看着老姜的眼睛,半天,他走前一步,对着老姜深深鞠了一躬。
        刘小杰,谢谢你接受我的道歉,老姜也严肃起表情说,但,你记住,我会像盯黄三儿一样一直盯到你释放。他抬手摸摸右前额上的那块伤痕,禁不住咧咧嘴。
        好,您也记住,我不会成为黄三儿。刘小杰说。
        4
        老姜走在监区的楼道里,坚持不看站在各监舍门口众犯人的目光。楼道尽头,焦奂、侯青还有几个同事在监区长办公室门口等候老姜。老姜走过来时,他们躲开门口,给老姜让出一条道,而老姜却拐身进了对面的洗手间。
        老姜的脸上火热,有些眼泚也涌在眼角。他拧开自来水朝脸上喷几下,然后,对着眼前的镜子看那张老脸。
        黑红的脸,深青的伤痕,一头的白发。
        怎么一站起来就摔倒了呢,还是老了,他想起昨天的事。
        老姜又进了旁边的卫生间,把门关上,蹲下来。
        老姜觉得自己的心跳还有些快,他把一只手轻抚在胸口上,直到整个人安静下来。
        他回忆一下刚才的事,还好,做得按部就班,还算恰到好处。
        跟着,他又想昨天的事。刚才,他没有把那件事讲完,就被刘小杰打断了。
        昨天,他一站起来就摔倒了,脸撞在桌子上,还是对面的黄三儿比那几个人快,一步就窜过来把他扶起来。
        黄三儿眼泪哗哗地自责着,姜队,我,我心里有好多话,好多啊,我说不出啊,您没事吧。
        他没理会黄三儿的自责,只顾问,你用菜刀砍那人了,砍伤了。
        黄三儿忙说,没,没啊,我把菜刀扔了。
        他才放心地去看眼前的那几个人,都是黄三儿一样的面相打扮,估计都是一些做卖菜生意的人们。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还算眉目清秀,穿着也利落些。她手里领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太像从前的黄三儿了。看样子他们就是黄三儿说的老婆儿子了。
        这时,女人拿起酒瓶给他斟酒,嘴里说着,姜队长,要不是您,那次他又进去了。
        他不解地看黄三儿,黄三儿嘿嘿笑着,对女人说,不能让姜队喝了。
        女人只顾把酒斟满,说,他们都是来给您斟酒的,他们斟的酒您可以不喝,可我这个酒您要喝,他那次举起菜刀砍人时,要不是您,我和孩子早就成孤儿寡母了。
        他问,黄三儿,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孩的嘴快,男孩一指黄三儿,说,他说他举起菜刀时,想起爷爷给他的两个耳光。
        他笑了,忽觉前额有些疼,他没敢抬手摸疼的地方,只是望着眼前那几个已经朦胧的人形,心想,这也是一出鸿门宴啊。
        外面先是焦奂的声音,后是侯青的声音,他们在喊老姜,在问老姜你没事吧。
        老姜不答应,也不吭声。
        老姜到卫生间时经常蹲上半天,这是他近半辈子的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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