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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去死

发布: 2011-7-05 09:24 | 作者: 贺彬




        4.轮胎就是那只猫的名字。春天来的时候,这只土黄色的猫迅速地消瘦了。它的主人立柜时常就捧着轮胎已经尖了的小脸看呵看。看到后来,看见一个女人正从那脸上走出来。立柜像被电击一般,将轮胎一把甩出去好几米。

        轮胎并不生气,仍然歪斜着脸回望立柜。立柜这时候又发现轮胎竖起的尾巴下面,下身已如桃花一样艳丽。这之后,轮胎开始了它夜不归宿的漫游。

        那个时候,轮胎的同类们都已开始了狼一样的嚎叫。那些嚎叫在随园的东西南北响了起来。轮胎爬上一棵树,看见了小叶,可笑的是这只公猫左边脸上斜着长了一块黑斑,它见了轮胎忍不住笑脸相迎,但轮胎觉得那样的笑脸怪诞无比,轮胎认为自己看见了一个鬼,尾巴一夹就溜下了树。

        轮胎不明白为什么每年到了春天都会这样。声音在经过某一天黑夜后,就彻底地改变了。这以后,只要一发声,就会像一个发怒的老太婆。轮胎其实并不愿意这样,但是每一次开口总是这样。轮胎有时候就反来复去地思想:到底是被什么施了魔法呢,还是身体里面有一个魔鬼要冲出来。

        春天的时候,轮胎还会闻见各种各样的气味。这些气味充塞了整个空气。它清清楚楚地知道,哪一家的牛奶变酸了,它还确定无疑地闻见铃铛家里,那场绿霉的风暴。虫豸破卵而出,发出爆米花的香味,汁液在草木之中流畅,隐隐透出腥味。当然最无法抵挡的是雄性同类的气味。这些气味侵略了轮胎,像燃烧的柴禾,始终在轮胎的鼻子前面诱引着它。

        随园的最北边,有一片荒地。已经被人们遗忘,荒草就在上面拉开了场子。那时草还没有绿,阳光一照,那些枯黄的草根就散发出淡淡的棉花一样的味道。轮胎的同类有意无意地开始往那里窜。好多猫,竖着它们旗竿一样的尾巴,无声地绕起圈子。轮胎看见有的母猫在两三只公猫的集体进攻下,下半身完全趴到了枯草上,很有些瞧不起。它警惕地与它们保持着距离,不愿同流合污。那只叫锅巴的公猫就这样与轮胎相遇了。

        锅巴浑身洁白,因为贪吃锅巴得名。它蓝色的眼睛眯得像一根针,这根针轻轻扎了轮胎一下,就扬长而去,每一步它都将爪子高高地提起来。

        我说过轮胎是一只矜持的母猫。那个时候它并不急着跟去。当锅巴消失在小白楼的楼道里后,它才知道自己已经铸成大错。

        轮胎开始了寻找。立柜发现这个过去温存的精灵,现在变得无比暴躁。它将立柜卧室里的一条粉色床单抓了两条半米长的裂口,它还史无前例地将立柜拌好的鳝鱼骨头饭掀了个底朝天。它白天蹲在某个窗台或房檐下打盹,夜里就去空气里追寻锅巴的气味。让轮胎绝望的是,虽然千万种气味在夜空里涌动,但锅巴的气味却越飘越远,已经细若游丝。轮胎陷入对那个气味的思念之中,到最后,那个气味到底是什么样的,它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那天夜里,它再度实施它的夜间搜巡,它起先并没有在意木头。说起来,轮胎一向有一些瞧不起人类,除了吃饭,睡觉,生病,它总是远远地躲开立柜一家人抚慰的双手,立柜他们总是看见轮胎在屋子里飞檐走壁,或者蹲在纱门外面,望着远方发呆,明白无误地显露自己对于人类的冷漠和高傲,害得立柜的老婆秋水一天到晚都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只猫多么没良心。

        轮胎后来才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身后的那个老太太。木头魔怪附体,显示出非人的轻灵。轮胎后来克制不住地与她展开了一场竞赛。看着那个老太太毫无障碍地穿越了马路,走过了平衡木一样狭窄的拱桥,最后来到了那座高楼的屋顶,轮胎突然感到了无趣。不用继续求证了,木头的身体轻得就像一个鬼魂,它轮胎能做到的,木头也一定能做到。所以,当木头陶醉于世界全在自己手下时,轮胎暗然离去。黑暗中它又想起了它的锅巴,它感到有一些伤心。
        
        5.

        第二天上午9点,毛豆在那间七八平方米的房间里醒来。她被一阵没有来由的绝望所笼罩。她感到几百颗小火苗在自己的皮肉上燃烧。她当然不知道,这些火苗,与前一天夜里果皮身上的那些火苗,具有同样的来源。只是这些火苗让毛豆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体。毛豆的身体这时候成了她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她打定了主意,今天就不去上班了吧。那些同事,还有陈列于那明亮的办公室里的事务,变得那么遥远,无关痛庠,这甚至让她小小地快乐起来。

        她打开了房后的纱门。房后是一片荒地,生长着寥落的几棵草。邻居陈家栽了几根丝瓜,那绿色的藤蜿蜒而至,几片丝瓜叶这时候在毛豆的头顶颤动不已。她看见了那些孩子,他们众多的手捧着一只猫。是一只土黄色的猫,很平凡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它已经死去。那只死猫看上去就像一只泄光了气的皮球,只剩空空的皮囊,在孩子们的手中飘荡。毛豆忍不住想,那只猫原先的重量减去现在这个皮囊的重量,得出的,会不会就是那只猫生命的重量呢?

        沮丧再次来袭,毛豆又将那七八平方米的房间关得密不透气。很快,她闻到了臭味。她想到了死耗子。住集体宿舍的时候,有一位同学睡得床单油黑发亮也仍然不洗(女孩子这样的邋遢尤其惊人),后来有人翻开她的枕头,竟然看见一窝粉粉的小耗子围了一圈,在那里吱吱乱叫。这样的回忆让毛豆心里止不住发毛,在那七八平方米中间翻箱倒柜,她甚至钻进了床底寻找。她闻见了灰尘的味道,还有中药的味道,那是她的爱人灯泡用来医治肾病的。那中药的味道甚至十分浩大,但是仍然遮掩不了那持着的臭味。

        毛豆累了,一身的汗,就盘坐在床上。她惊异地发现,那臭味其实来自自己,自己的下身正散发出源源不断的臭味。这个发现真的吓了她一跳。她想起昨天夜里,自己还蜷在那只巨大的铝盆中仔仔细细地洗过,她开始在那七八平方米中间转来转去,不知道该怎么办。

        牙刷就在这时跳进了毛豆的思想,有些出其不意。这之前的整个漫长的冬天,从自己的家到牙刷居住的二楼,雪铺了那么厚。毛豆把身体藏在棉衣棉裤里,几乎都有点忘记了它。但有的时候,她偷偷喝了一口白酒,两颊发烧,又忍不住想,这样藏着,它一定变得更白了。她甚至会将它想成一条不见天日的树枝,想像它也像那树枝一样的忧伤吧。整个漫长的冬天,她宁愿就这么偷偷地想念着,想念着牙刷,想念着与牙刷那火热的性爱。

        而那天上午,猝不及防,牙刷又重新回来了。她一下子就认定了必须去找牙刷。与牙刷做爱在那时候变得那么刻不容缓。毛豆坚信,只要与他做爱,那臭味自然就会随风而逝。

        毛豆很快出门。那个时候,随园已经如同史前社会一般荒凉,大人们去上班,孩子去上学,毛豆觉得这时候自己出现在阳光下,有些不三不四,就加快了脚步,地下党员一样溜过了灯光球场。经过小白楼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哭声突然响起,让毛豆心惊肉跳。她看见小白楼前还围着五六个人,低垂着头,却一律沉默着。毛豆从那个女人悠长的哭喊中,分辨出了“果皮呵果皮”的呼唤,也没敢多想,更加急速地绕开了。

        走到牙刷的楼底,毛豆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一位老太,雪白的头发张牙舞爪地飞散开来,她歪坐在一只竹椅上晒太阳,竟然叫住了毛豆。那老太老得就像一只核桃,这只核桃悲愤欲绝,好像就要爆炸。核桃说,姑娘,你给评评理,我的关节要痛断了,我儿却不让我死,你说生养他一场有什么意思呵?

        除了逃跑,毛豆还能做什么呢?她向二楼冲去,她注意到那个老太光着两只脚,她轻易就把两只脚翻了起来。毛豆看见那两只脚的脚底污黑一片,沾满泥沙。
        
        6.

        牙刷从乡下返回城里,还没找到事做。他一天到晚呆在家里不出门。他迷上了航空模型,他到农村去绕了一圈,现在却又别无选择地在家里延续自己学生时代的爱好,有时想想,牙刷就会无声无息地笑起来。

        毛豆敲门的时候,他正皱着眉头在粘一只飞机的左翅膀。皱眉头是牙刷克制不住的标志性动作。有时候,和毛豆在床上,最来电的那一瞬间,他也会皱起眉头。

        牙刷的话不多。毛豆进了屋,两个身体就撞到了一起。这个女人一点也不像她的同类那样扭捏,尽管中间隔了一个漫长的冬天,那天却依然毫不迟疑,努力地逢迎牙刷。这也正是她最让牙刷喜欢的一点。

        两个人都感到了春天带给他们身体的变化。春天让他们的身体充满灵感。他们将口水涂在对方的肌肤上,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也让他们感到了深远的震颤。毛豆开始像以往那样絮叨起来。第一次,毛豆当着他的面开始这样的絮叨时,让牙刷又好气又好笑,而现在时间长了,也只好认了。

        那一天也是这样。我爱你的肩膀。我爱你的嘴。我爱你的鼻子。我爱你的眉毛。我爱你的手腕。我爱你的小指头。毛豆就这样一边叹息,一边数落下去,就像在吟咏一首没有结尾的诗篇。在这样的吟咏之中,毛豆彻底兴奋起来。牙刷知道她最后一定会说,你杀了我吧。

        你杀了我吧。那天和以前的无数次毫无差别,到最后,毛豆就那样公开两腿,张着嘴巴等待着他。牙刷觉得这个女人的确有一些神奇的地方。屋子里发生的这一切的确像极了一次刺杀。一次男人对女人的刺杀。

        还等什么呢?牙刷稍稍整顿了一下,就真的朝那个女人刺去。他马上感到了温暖的,黑色的血,从未知的幽暗之处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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