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唐·吉柯德号

发布: 2011-6-23 23:38 | 作者: 马拉



        记:可这样的话,你也许要花很多年。

        王:我想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记:你这个计划有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

        王:没有。

        记:为什么?

        王:他们和你一样,觉得我是异想天开。

        记:你预计这个计划要投资多少?

        王:不知道。

        记:你准备请那些人来帮你完成这个宏大的工程?

        王:还在找。

        记:好的,谢谢王总接受我们的采访,等你真的造船环游世界了,那将是个奇迹。

        王:谢谢,你太夸张了。
        
        只有一次例外,苑城的一个女记者采访完,临走时,突然转过身来问王挺:“你觉得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吗?”王挺愣了愣,他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趁着王挺发呆的空子,女记者把一张名片放在王挺面前,一脸认真地对王挺说:“如果你的船真的造好了,我想请你带我出海!”说完就走了,王挺看了看名片,上面是一个好听的名字“雅戈”。王挺后来打过一次雅戈的电话,约她出来吃饭,但被拒绝了。放下电话,王挺暗自笑了笑,雅戈也许只是一时冲动,或者仅仅是表示一下对他的支持罢了。

        为了造船,王挺请了苑城最著名的工匠。这些工匠都是苑城的造船高手,或者他们的父辈有着丰富的航海经验。苑城靠海,常年有渔民在海上作业,找人造船是不难的。刚开始,工匠们以为王挺造船是和他们一样,为了下海捕鱼。他们告诉王挺,如果他要下海捕鱼的话,最好去买一艘铁船,因为木船的速度太慢,也不结实,走不了太远。等他们明白王挺的想法后,他们说如果要环游世界,那么就要造很大的船,至少需要两百名工匠。就算船造好了,王挺也不能马上出海,而要根据洋流和海洋季风的流向来决定出海的日子,更重要的是,由于各大洋的洋流在不同的季节呈现出不同的特点,真的要周游世界,恐怕需要好多年。王挺说这些他都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一艘船,一艘大船,要扬着巨大的白帆,航行在海上,如同一只巨大的鸟飞翔在海面上。对此,工匠们认为,仅仅依靠风帆和人力肯定是不行的,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装上现代化的发动机。王挺经过考虑之后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他无法让自己的航海完全古典。

        王挺没想到的是这艘船一造就是十年,在这十年里,除开几次是因为船体的木材质量出了问题而重新来过外,更多的是因为技术上的问题,要造一艘能环游世界的船对苑城只会做渔船的工匠来说,难度太大了。他们经常在拿出一个方案后,匆匆上马,结果经过论证后才发现这个设计方案是不行的,不得不探索新的方案。在这个过程中,王挺坚决地拒绝了政府在财力和技术上的任何帮助,他坚信凭自己的力量能够造出自己想要的船。

        这十年,王挺只回过几次家。每次回家,他都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复地想着他的船。他的头发也白了,由于长期的海风的吹拂,王挺的肌肉变成了健康的古铜色。现在的王挺,已经不再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总了,他成了一个熟练的造船工人。在工地里,他是最成熟的设计师。妻子几乎每个月都到海边看他,看着王挺和他正在建造的船。儿子也来过,儿子说由于造船,公司每年的利润全都投在里面了,还得动用以前留下的资金。儿子叫苦,王挺装作没听见,他想他已经老了,如果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实现这个愿望,他死不瞑目。儿子的意思他懂,但不接受。

        苑城的老百姓对王挺造船的关注也越来越淡,十年,有什么东西的热情能够让人保持十年呢?苑城的人都知道王挺在造这么一艘船。刚开始,还有人特意跑到海边来看。后来,就没有人有兴趣了,每次看到的都是一些忙碌的工人,而船,却似乎连影子都没有看见。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个笑话,或者说王挺在建的是一个空中楼阁。

        但对王挺来说,事情不是这样,他分明看见他的船一点点地清晰起来,看着地上的木料,他能判断出哪一个适合船舷,哪一个适合甲板。他的体内涌动着巨大的激情。有时候,他觉得他身边其实是一个孤岛,他就是岛上的鲁滨逊。王挺看过《鲁滨逊漂流记》,隐约记得鲁滨逊被困在一个荒凉的岛上,和原始土著人做艰难地斗争,后来他收养了一个仆人,叫星期五。王挺觉得“星期五”这个名字充满象征义,而不仅仅只是一个收养的日子那么简单,鲁滨逊是在使用这个日期来告诉自己,他还活在一个文明的世上。王挺翻阅过《圣经》,《创世记》上是这样解释星期五的:“神说:‘水要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神就造出大鱼和水中所滋生各种有生命的动物,各从其类;又造出各种飞鸟,各从其类。神看着是好的,神就赐福给这一切,说:‘滋生繁多,充满海中的水,雀鸟也要多生在地上。’有晚上,有早晨,是第五日。”。这第五日和水有关。遗憾的是,在孤岛上,鲁滨逊没有造出一艘船,他也造不出来。和鲁滨逊相比,王挺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造船的前两年,让王挺非常意外的是雅戈经常会过来看他。他们躺在海边的沙滩上说话,不远处传来海浪狮子一样深沉的低吼。雅戈比王挺年轻二十多岁,王挺决心要造一艘船时,雅戈才刚刚大学毕业。雅戈对王挺说,你是我采访的第一个重量级人物,也是最有趣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亿万富翁会想着自己造一艘船出海。雅戈坚定地认为王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说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丧失已久的梦想和光荣。雅戈这么说,王挺没反对,他觉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雅戈偶尔也会问一下王挺造船的进度,王挺则总是皱着眉头说,快了,快了,本来已经做好了一部分的,结果又重来了。王挺说的时候,雅戈总是笑得意味深长。王挺指着还不见影子的船告诉雅戈,他的船造好了,要正对着大海。对大海来说,每条船都是一条渴望得到水的鱼。后来几年,雅戈就来得少了,王挺想,那是因为她要结婚,生孩子了。她需要时间来干点别的事情,总不能老和一条似乎永远也不能完工的船连在一起。

        两百名工匠的努力没有白费,王挺的船越来越具体,他看见船的雏形就已经非常满意,那是一艘多么漂亮的船啊,棕黄色的船身,像一匹锐利的尖刀,他想像着船入水的那刻,乘风破浪的情景。高高的桅杆上挂着巨大的白帆,迎风飘扬时,像一面巨大的旗帜。王挺想他站在甲板上,一定威武得像个将军。接下来的日子是琐碎而快乐的,王挺和工匠们给船刷漆,检查船身,就像检查一部即将升天的火箭。他不允许他的船有任何一点闪失。

        建了十年,船建成了。船长六十八米,宽十六米,三层。为了建造这艘船,十年中有八个工匠在这个宏伟的工程中丧生,不少的工匠失去了手指。船建成的那天,王挺杀了四十头羊,羊血把海滩染成了绚烂的红色,一朵一朵,艳若桃花。王挺在工匠们的欢呼声中登上了大船,工匠们的欢呼汇聚成一阵阵的海浪,王挺感觉他已经航行在海上了。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他的十二岁,他对父亲说,他要造一艘大船,周游世界。现在他已经成功了一半了,父亲老了,他也老了,他的泪水从眼眶里爬了出来。

        王挺的船再次激起了苑城老百姓对这条船的热情,海滩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苑城日报的记者追着王挺问:“王总,请问这条船花了你多少钱?你觉得值得吗?”王挺头也不回的说:“我不知道,当然值得。”记者又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出海?”王挺头也不回的走了。

        躲进房间,王挺用手紧紧地压着他的鼻子和嘴巴,他怀疑他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像一个孩子那样大声地哭出来。他抬头看着房间里的镜子,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头发白了,皮肤粗糙。他想想自己的年龄,他已经快六十岁了,他把十年的精力都投在了一条船上。为了这条船,他十年几乎没怎么和妻子儿子一起;为了这条船,妻子把他当成怪物,儿子看他的眼神也是恨恨的。

        房间外面是喧闹的人群,苑城的人们兴奋地讨论着这条具有传奇色彩的船。王挺从镜子面前移开时,掏出手机拔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王挺太熟悉了。电话通了,王挺的嗓子有点痒。

        他说:“我是王挺。”

        电话那头说:“我知道你是王挺。”

        王挺的鼻子酸了一下,他听见那头说:“你的船真的造成了,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王挺说:“你想和我一起出海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说:“不了,我想我还是不要了。”

        放下手机,王挺走出房间,外面的阳光很好。在不远的海边,王挺看见了他那条大船,船身漆成了黑色和蓝色,上面写着“唐·吉柯德号”五个大大的红字。他看见船上高高的桅杆和绳子,把天空分割成一块块的。在船的前后左右,都围着兴奋的人们,他们的表情让人觉得是他们建造了这艘船。

        妻子看见王挺,微笑了一下说:“王挺,你的船真的造出来了,它真漂亮。”王挺抱了抱妻子,妻子的身体很瘦小,轻得像一片树叶。

        王挺决定让“唐·吉柯德号”在四月十六日试航,五月十六日正式出海。他查阅过资料,五月温暖的海洋季风正好经过苑城,乘着这个季风,如果顺利的话,只要两个多月就可以达到大洋彼岸。

        试航的那天,海滩上人山人海,巨大的“唐·吉柯德号”在巨型吊车,圆木以及数百名工匠地帮助下缓缓入水。当唐·吉柯德号”接触水面时,围在海滩上的人们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坐在船长室的王挺按下了“唐·吉柯德号”的第一声汽笛。“唐·吉柯德号”扬着帆,切割着蔚蓝的海面。海风吹到脸上,带着腥腻的盐味。王挺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味道了。这是王挺第一次坐着自己的船出海,他自己建造的。他骄傲得像一个国王。

        试航回来,王挺在航海日志上认真的写下“四月十六日,试航,一切顺利”以及一堆关于气像和洋流的数据。

        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像苑城百姓期待的一样顺利发生。王挺最终没有周游世界,半个月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将“唐·吉柯德号”烧了个精光。让人意外的是王挺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伤,仿佛这场大火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或者纵火的是他自己,他的冷静和号啕大哭的妻子,满脸疼惜的儿子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唐·吉柯德号”烧光的那天晚上,王挺回家睡得很结实。在梦中,他梦见自己驾驶着“唐·吉柯德号”行驶在海面上,海面蔚蓝,阳光耀眼,“唐·吉柯德号”看起来像一只贴着大海飞行的海鸥。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