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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下)

发布: 2011-6-02 19:49 | 作者: 范迁



        他若有所思:林老伯,中医中药是我们的文化遗产,也许哪天你可以给我们医疗小组上上课,传授一下民间中草药的效用…… 
        老头脸色一紧,赶紧摆手,说:那是虎狼之药,别再害人了。别害人了。 
        他反驳道:中药如果有效,病人就不用动手术了,减轻痛苦。怎么会是害人呢? 
        老头摇头:你不懂,小后生是不懂这个要紧的。 
        他笑了,他是年轻不错,但好歹也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四年全科都学下来了。这个乡村郎中竟然在他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他不懂。 
        老头突然抬起头来,两道目光如蛇信子似地,盯在他脸上:你懂吗?你懂什么叫白驹过隙、魂魄如何修成肉身吗?你懂三千世界、八十一次轮回吗?你懂什么是因由缘起、缘起不灭吗?你懂得什么叫冤冤相报、毫厘不爽吗?别看你读了几天新书,但真是什么都不懂。 
        他感到受了侮辱,口气也生硬起来:老伯,你这是宣扬迷信。 
        老头却没被他吓住:后生仔,像你这样睁了眼说瞎话的,才叫迷信呢!眼见不为真,心见才是真啊。 
        他感到一天的疲累全都泛了上来,这么晚了,为什么在这儿跟一个老头儿纠缠不清呢!他要赶回粮站去,趁老梁头还没睡下,让他烧锅热水,泡泡脚、擦个身子,如果能洗个热水澡那更舒服了。至于这个老头,他如果不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巴,到处乱说转世轮回、因果缘由的话,早晚会吃到苦头的。虽然文革已经过去,但中国的事情说得准吗?下一次运动来时,给老头安个装神弄鬼的帽子还是有他受的 
        于是他板了脸对老头说:林老伯,计画生育现在是国家政策、是大方针,全国都在抓。镇上、大队都很支持。你年纪大了,说话不注意,我也不跟你计较。但是这些迷信的话被别人听去不好。现在已经很晚了,夜里凉,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头低头不语,他正想走开,突然老头抬头说了一句:起风了……
        说也奇怪,刚才还是无风静谧的月夜,突然平地起了一阵怪风,阴冷冷的,在小巷里,青石板路上贴地而过,在桥头打了个旋,然后一拐弯,钻进桥底。
        当他再回头时,老头已经无影无踪了。
        ●
        他满心疑惑地回到粮站,好在老梁头还未睡,就着一碟猪油渣喝他的夜酒,见了一定要他陪了喝一杯,而他只想洗一下吃点东西赶快去睡。老梁头说水还烧在灶上,最少也得一个时辰才好,何不喝点酒打发时间?
        他只得坐下,陪了老梁头东拉西扯。老梁头见他心神不定,诡笑着问他是否想家主婆了?他说刚毕业才工作,连女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家主婆?老梁头感叹道,现在提倡晚婚,他在这个年纪时,已经有三个小把戏了。媳妇又怀了,实在养不起,做掉了。
        他随口说:我碰见你们镇上以前的郎中了,就在镇头的石桥下。
        老梁头顿时瞪大了眼:什么时候?
        就刚才,回来的路上。
        老梁头杯里的酒都洒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
        我跟他说了很久,他还跟我唠叨了转世轮回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梁头脸色煞白:你见了鬼了。
        老梁头说以前他们镇上是有这么个林姓郎中,他的诊所就开在石桥下面的转弯处。专治妇人病症,周围二、三十里地人都来看病,生意不俗,镇上很多房产都是他买下的,包括现在这个粮站的房子都是他家的。郎中前后娶了三房老婆,但都生不出小孩来,过继了一个远房侄子做嗣子。养到九岁时又发伤寒死掉了。都说他为人打胎太多,阴骘有了亏损,所以老天罚他无后。
        解放之后,二房三房老婆先后离他而去,大房老婆死在1956年,剩他孤家寡人一个,日子过得艰涩,身子垮了,人的精神头也散了,看不得诊,也下不得地,整天耷了个头踞坐在诊所门口抽菸。诊所呢是早就关闭了,镇上建了卫生院,政府怎能让个江湖郎中给贫下中农看病?一有闲人跟他搭讪,就瞎七搭八地拖了人家诉说,当年他是如何地迷了心窍,做下伤天害理、谋财害命的事情。为此政府还去调查,查下来并无此等事情。于是乡民们都说他脑筋坏了,没事找事。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面扔石子起鬨:江湖郎中,断子绝孙。
        他只是苦笑,逼急了,也神色黪人,黑了脸嘀咕道:世道坏了,不修德积福,你们也保不准像我一样。为此在镇上没少挨批斗。
        林郎中死在文革期间,至今也有六、七年了。他平日整天地坐在石桥下的转弯角上,低了头抽他的菸杆,自言自语。人走过也不抬头,到很晚才进屋。一天有乡民清晨起早去县城,看见郎中还坐在街角,觉得奇怪,走过去一拨拉,人就倒了。
        他只觉得背上冷汗津津,半晌作不得声。
        末了才定下神来,说:也许是别的人吧。他说是住那间房子里的。再说,我是学医的,亲手解剖过尸体,哪来的鬼?
        这话自己听来也是中气不足。老梁头道:信不信由你。那间转角的房子,自从郎中死了就荒在那里,有人搬进去过,住不了几个月就逃出来,说闹鬼。后阵子又做过商店,守夜的店员半夜听到有人在楼板上走来走去,一声声地叹气,活龙活现地,说得人都不敢去买东西。商店关门,房子荒了几年了,哪有人住那里!
        昏烛残酒,两人都沉默不语。
        水烧好了,他却全然没了洗澡的兴致,草草擦了个身子,就睡了。
        ●
        累极,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梁上的老鼠热闹得很,唧唧地吵个不停。迷糊间听来又像婴儿的哭声。
        他一夜无眠。
        翌日他早起,为了在下乡之前再去那房子看一看。他是受过教育的人,告诉自己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只是老梁头喝醉了说的鬼话。
        在晨色中,街角那间房屋一如老梁头说的那般衰败,台阶碎裂、泥灰剥落,木门朽坏,轻轻一推,唧呀一声随手而开。他深吸口气,壮了胆子踏进门去,屋内光线迷蒙,屋梁结满蛛网。门后挂了一件布满灰尘的蓑衣,乡人常在雨天穿的那种。他恍惚地盯了这件蓑衣看,昨夜那老头好像就是穿了这件蓑衣蜷缩在屋檐下。
        突然,那件蓑衣在眼前蠕动起来,他头脑一片空白,心跳如簧,脚却钉在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一只硕大的老鼠从蓑衣里钻出来,沿了门板而下,钻进黑暗的屋子深处不见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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