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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生素

发布: 2011-5-12 21:27 | 作者: 陈家麦



        张爱玉坐在软沙发里,整个身子陷了进去,她欲言又止,有时盯了我,又忽地跳开眼。我与她从小学到高中是同学,四叔曾想把他的小姨子介绍给我做老婆。

        “等一下!”张爱玉噔噔噔地上楼,下来时,拿来一本帐簿,气喘喘的,胸脯起伏。

        “爱凤,本来我早该跟你说的,姐夫每天让我留出50元营业额给他,让我别告诉你,这事有些日子了,姐夫让我每天藏掉一张药方,我算了算帐,大概有5000元,姐夫说他另有用处,又说你把钱抠得死死的,姐夫说他身上每天都在掉维生素,他要用钱,姐夫……爱凤,你咋啦?”

        “咋不早说?让你管帐,管的倒是一笔糊涂帐!”四婶气呼呼地。

        张爱玉把帐簿甩到桌上:“我可没贪你一分钱,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总说姐夫让自己的病给想怕了,变得神经兮兮了……

        正说着,朱汉多坐空了凳子,啪地一声,他连人带酒瓶跌到地上。他没叫痛,碎了一地的酒瓶像是先替他喊了。

        连四婶也笑了。

        3

        跃文不坐堂,闲着无事,守着大肚子莎莎,像太监陪侍皇后。等她生下女儿,他要开酒吧,地址选在商业街,连店名都想好了,是莎莎替他出的,叫“时光奔腾N”,全部预算50万。

        四婶不放心,来到亲家家。柯银娣没给四婶泡茶,倒是亲家公动手,柯银娣怪自己搞忘了,四婶忙不迭地说,不渴不渴,刚在家喝了。

        柯银娣说:“我女婿总不能是个无业游民们吧。”就递了眼色给董卫国,四婶脸腾地红了。

        董卫国接了话说:“我女儿在响当当的事业单位工作,最近被组织部定为后备干部,可我女婿在节节败退,亲家母啊,给年轻人一个闯天地的机会嘛!”

        时光奔腾N开张了,生意红火,一个月后,营业额一路下滑。对面开出了喜乐酒吧,原先跃文那边的老客也往那儿赶。喜乐酒吧是省城总部旗下的一家连锁店,每晚有摇滚乐队伴唱。

        一晚,董卫国作东,约了市电视台的彭台长和台花吃饭。从芭堤雅酒店出来,董卫国请彭台和台花往女婿开的酒吧坐一坐。一进酒吧,他喊侍者把跃文叫出来。侍者像没睡醒似的,谁是跃文?董卫国发了一通脾气,我是你们陈总的老泰山。慌了侍者一路小跑。跃文匆匆出来,跟出莎莎,与彭台、台花握完手,两口子给侍者一顿猛批,见侍者像乌龟一样缩了头。董卫国摆了摆手,这才脸色从阴转晴。

        彭台跟台花是老泡吧的,啤酒要8度,报了一串小吃后,侍者端上来,先是啤酒是7度的,再是缺东少西。台花起先一直抿紧了嘴,发起脾气来就张开了暴牙大嘴:“跟这种服务生只能交待一件事情,你说了那么多,他哪里记得住,记了前面忘了后面。”

        台花说得没错,点的小吃端上来时错了一大半,端回去拿回来,还是错了一小半。等好不容易超强纠错过来,上了牛排,台花 吃了几小口,就说肚子闹得紧,像似未经过胃就直达大肠小肠了。台花上了一趟趟洗手间,捂住小腹,花容失色,她的不高兴就是彭台的不高兴,跟哄女儿一样: “宝贝宝贝,对不起……”

        台花终算给逗乐了,发出了苦恼人的笑。还是不失风度,临走前,她不好意思地抱怨彭台,搞得太复杂了。明显是客气话,董卫国听出来了,这是让他顺坡下驴。

        董卫国吊起嗓门,让莎莎叫来乘龙快婿。可跃文陪另一桌客人喝了不知多少酒了,像刚刚召开了“五种全会”,身体像缺了根支架,垂柳依依的,老丈人一把将女婿顶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马上给我写检查,要深刻,不能少于5000字,记住,一式三份,给你妈也留一份。莎莎,跟我走!”

        莎莎一副左右为难相,被董卫国拽了:“走,陪彭台,上喜乐,将功补过!”

        跃文开酒吧的热情一下子跌到低点。四婶去过酒吧几回,去得越多,失望越多。她对我说:“倒是工作人员比顾客多,严重超编啊,没多少客人,像革命片里的老弱病残,跟诊所的情况差不离,稀稀拉拉的。”

        正好跃文从卧室出来,连打呵欠,好像几辈子没睡好觉。跃文跟我说起他的体己话:“天地良心啊,阿哥啊,你哪知做这行的苦啊,最难受的是天亮前,只要有一个客人在,都不能打烊。弄久了,我全线给打垮了,让姨丈来顶上啊。”

        说到他姨丈,等于文革时红卫兵给地主家抄出一本变天帐。从酒吧装修那天起,跃文让朱汉多把夜市的摊位转了。他本来卖旧皮鞋每月收入少说有千把元。跃文说给他每月两千,负责采购,酒吧开业后再兼副总管,工资再加一千。装修时,朱汉多要求跃文一起到木材市场调研材料行情,说是货比三家。跃文没转半圈就坐回吉普车里了,莎莎半步都没离开车,嫌市场里灰多,锯木板的噪音大。两人把天窗盖拉下,朱汉多打开车门时,车里放的摇滚乐像 炸雷。跃文从包里扔给朱汉多三沓未拆扎带的钞票。四婶仿了跃文的腔调:“姨丈,你办事我放心啊!难道我还信不过我老妈妹妹的爱人同志啊?”

        四婶跟我说,不知她这个妹夫吞了外甥多少黑钱!光是印尼三夹板进的批价都要比小店高,听说眼下都是装潢师傅跟店老板串通好的,杀回来拿回扣。可他是我亲妹妹的老公啊,也敢吃里扒外!还不是我儿子这个款爷加大傻冒。

        四婶给酒吧算了一笔明细帐,光开支每月4万来元,一天的营业额没2000元撑不下去。可酒吧每日的营业额从起初的5000元一路下跌到500元,遇到下雨天出现全白板,而每月4万元的正常开支照付不误。

        莎莎来替跃文补台,意思是给酒吧添文化味,提高品位。她请来两位文化馆人员,一位是吹萨克斯的,另一位是拉提琴的。终 是曲高和寡,还是门前车马稀。相反,喜乐酒吧的乐队隔周换音乐,音乐里头像有股疯劲,女主唱嗓音嘶哑有张力,不时有客人举着啤酒杯上来,递了一杯酒给她, 与她杯对饮,那地方有嘘声叫喊声掌声和鲜花,人气比集市还旺。

        现在,诊所里的收入只能勉强度日,可跃文开酒吧光烧钱,窟隆越烧越大,四婶本来巴望儿子能咸鱼翻身,却成了希望越多失望越大。她让儿子趁早把酒吧转了,可跃文反要起面子来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硬要起死回生。起先有人出转让费30万,以后每月下降5万,甚至还有人叫出最高价13万。

        跃文不肯转让,头脑里掀起一股风暴。让朱汉多叫来了坐台女,来陪客饮酒,生意有所回光返照,不到半个月,被进来一队公安端了窝,抓走了坐台女,装上警车,她们跟扎成一串串螃蟹似的。

        本来要罚他个10万的,董卫国暗中托人打了招呼,由跃文作东请了全体警员吃饭,饭桌上给每人放了两包软壳中华烟,他敬酒敬成人事不省,还不下火线,像被鬼子大扫荡中最后一名顽强抵抗的勇士。

        末了,喜乐酒吧老板出价10万,多一分也不干,才给接了,改名叫加尼福利亚酒吧,配了“老鹰乐队”,主打曲是《加尼福尼亚旅馆》。一时,客人多得要翻台子。

        这下,跃文服了,将爱车卖了,来还债。

        跃文一蹶不振,昏睡了半个月,重回诊所,他骑了当地一家私营厂生产的助动摩托车,这种车噪声大,一路冒烟,就像得了小儿消化不良症,拉的全是臭屁。

        莎莎不让跃文到电台来接她下班了,她说这种摩托车够扎台型的。她宁可自己打的回娘家,自此没回陈家,连多多也没带走。

        多多让张爱玉带。张爱玉说:“我哪是药剂师,是幼儿园的阿姨。”

        莎莎还是回来一趟,只把多多接走了。跃文让她搬回住,她扭头便走,钻进一辆簇新的黑色奥迪轿车,坐在驾驶座上的一位男人,戴了无檐帽,抽着红万宝,像在全身用力抽。莎莎关车门时,终于给跃文丢下一句话:“先分居吧!”轿车扬长而去,两边的橘树叶舞了起来,哗啦啦地响。

        几天后,张爱玉上朱汉多家,送去了一份离婚起诉书副本,给朱汉多外加了一条罪,说他吞吃了外甥的装修款。

        4

        朱汉多重回夜市。

        路灯下,他的脸是柠檬色的。脖子上吊下一只破黑包,手提式小录音机放在铺了层白色薄膜纸的地上,传出录好的他自己声音,反复回放:“真宗老牛牌旧皮鞋,30元一双,假一罚十。”声音好像不是他,大概电池用久了,音带发潮了。

        黑夜又至。以前凡热闹的地方到处留下跃文活跃的身影,可现在他闷在家里足不出户,十分低调。

        四婶看不下去了,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让他出去散散心,他把门嘭地一声关了。

        秋夏之交,刮风下雨。这种鬼天气,该是好好呆在家里。跃文吃完晚饭,筷子一放,却要出门了,也不打伞,呼地冲进凄凄风雨中。半夜回来,四婶以为他上网或泡吧去了。第二天,四婶咬咬牙,往儿子的长城卡里充了1000元。凤凰落难不如鸡,做娘的心疼儿子啊。

        风雨没止,跃文又外出未归。四婶被敲门声打断了梦,正好她梦见四叔瘸着腿破衣烂褴地在街头向她乞讨,四婶奇怪四叔咋不认得她了,她正在为要不要收留自己的丈夫而犹豫不决……这时,敲门声大了。她起来,发现张爱玉开了大铁门。

        一个高个子男人打着手电筒,把雨帽撂下又盖上,说了声是警察。两女人把双手抱在睡衣胸前。警察的到访,跟跃文和朱汉多有关。他们是受此二人所托,来收嫖娼罚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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