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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尼·拉费里埃《还乡之谜》节选

发布: 2011-2-24 19:40 | 作者: 家炜译



达尼·拉费里埃(Dany Laferrière),海地裔加拿大作家,《还乡之谜》( L'énigme du retour)是一本诗体小说,中译本近期推出。


    《电 话》

  
  这个消息将夜晚劈成两半。
  这命中注定的电话
  每个成年后的男子
  有一天都会接到。
  我的父亲刚刚去世。
  
  今天一大早我开车上路。
  没有目的地。
  就好像我的生活现在才出发。
  
  我停在路边吃午餐。
  熏肉煎蛋,烤面包,一杯滚烫的咖啡。
  我坐在窗子旁边。
  炙热的太阳烘着我的右脸。
  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报纸。
  一场车祸血腥的画面。
  在美洲,人们出卖无名者的死亡。
  
  我看着在桌子间
  转来转去的女侍应。
  忙忙碌碌。
  脖颈上流着汗。
  
  收音机里播放着的这首西部歌曲
  讲述着一个牛仔
  伤心的爱情故事。
  女侍应的右肩上
  文着一朵红色的花。
  她转过身朝我凄然一笑。
  
  我把小费留在报纸上
  就在冷了的咖啡杯旁。
  朝车走去的时候我不禁想象
  一个男人面对死亡时的孤独
  在异国他乡的一张病床上。
  
  “死亡消失在一片白色池沼般的寂静里”,
  埃梅·塞泽尔,这位马提尼克青年诗人在一九三八年写道。
  关于流亡与死亡,我们能知道什么
  在一个人刚满二十五岁的时候?
  
  我重新开上四十号高速公路。
  沿着一条冰冻的河
  一座座冬眠的小村庄。
  他们都藏在何处?
  那些看不见的人。
  
  好像是要发现
  几块处女地。
  毫无缘由地,我开上了
  这条乡间路
  这将让我多花一个钟头。
  
  冰封的广阔原野。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
  我依然难以想象
  下一个夏天
  会是什么模样。
  
  冰在燃烧
  比火
  更深
  而野草记得
  阳光的抚摸。
  
  在这冰层之下,
  是更灼热的欲望
  与更强烈的冲动
  无论哪个季节都不堪比。
  这里的女人都知道。
  
  男人们流汗劳作
  而首先张嘴的是一只肥云雀。
  树林里严守着寂静
  仿若不想引起熊的惊觉。
  
  为了增强这寂静
  空洞占领了它
  而人不过是一棵干枯的树
  在雪地里噼啪作响。
  
  饥饿使狼钻出树林
  将伐木工赶回家。
  喝过汤之后,他在壁炉旁边
  昏昏欲睡。
  女人讲着收音机里说的事情。
  总是关于战争或失业。
  北方乡村的几个世纪就是这般流过。
  
  在温热中,悠然自得地谈着天
  忽而想起了昔时的伤口。
  一道道让人羞耻的伤口
  无法治愈。
  
  我总是惊慌失措
  当我听不到一点人的声音。
  我是一只城市动物
  身后总是咯噔咯噔作响
  那是女人的高跟鞋。
  
  我失去了所有的地标。
  雪覆盖了万物。
  而冰激起了各种气味。
  冬天统御一切。
  只有本地人才能在这里找到路。
  
  一辆明黄色的大卡车掠过。
  司机很高兴在他的路上
  终于碰上某个人,
  迎面响起了喇叭声。
  他向南奔去。
  我继续向着明亮的北方
  这让我目眩又兴奋的北方。
  
  我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
  一个留胡须的人,充满愤怒和温情,
  在一群狗中间,
  试图写出美洲最伟大的小说。
  
  他埋在沉睡中的三币村里
  在一条冰封的河边,
  而今他是唯一懂得
  与幽灵共舞的人,那些疯子和死者。
  
  一道微蓝的光
  擦过河面
  让我倒吸一口气。
  汽车突然偏向。
  我刚好及时控制了方向盘。
  死在万物之美中
  我这个小布尔乔亚
  可没有这个福分。
  
  我意识到自己在某个世界上的存在
  它就在我的世界的对面。
  南方的火
  北方的冰
  交错成一片温暖的泪海。
  
  当道路像这样笔直的时候
  两边的冰
  还有正午的天空
  万里无云
  如此统一的蓝色
  我触摸到了无限。
  
  我们如同在北欧人那里
  他们放纵地饮酒
  跳着一支疯狂的快步舞。
  他们朝着天空淫声浪语
  很是惊奇地发现自己孤零零
  在一片如此辽阔的冰原之上。
  
  有如就要驶入
  挂在壁炉上方的
  这些廉价画中的
  一幅。
  风景内部的风景。
  
  就在这条土路的尽头
  飘过这位黑发少女
  她穿着鲜黄色的裙子
  脚不沾地。
  同样的少女占据着我的梦境
  自从我十岁那年的夏天以来。
  
  往仪表盘瞥了一眼
  看看还有多少汽油。
  在这条路上发生最小的故障
  也等同于死路一条。
  寒冷宽容大量,冻死之前就已冻麻。
  
  几条狗在桌子底下殴架。
  几只猫嬉戏着自己的影子。
  小山羊啃着地毯的毛绒。
  屋子的主人去树林里了
  去一整天,老厨娘跟我说。
  
  我走出门,退出了屋子
  看见那几只猫扯弄着
  楼梯上掉下的一部厚厚的手稿。
  厨娘宽容的微笑似乎在说
  在这里,动物比文学重要。
  
  即将回到蒙特利尔。
  疲惫。
  我停在路边。
  在车里小睡
  
  童年已紧闭在双唇之后。
  我游荡在热带的阳光下
  却冷得像死一样。
  尿欲将我憋醒。
  一阵剧痛之后喷射而出。
  
  每次都生出同样的心情
  当我远远望见这座城市。
  我从河底下的隧道穿过。
  总是忘了蒙特利尔是一座岛。
  
  灯光擦过白杨角
  那些工厂的烟囱。
  那是汽车忧郁的灯塔。
  我一路疾驰直到白马酒吧。
  
  傍晚的客人都走了。
  夜里的客人还没有来。
  我喜欢这短短的空档
  如此罕有人至。
  
  我的邻座趴在吧台上
  嘴巴张着,眼睛半合。
  有人给我倒了杯常喝的朗姆酒。
  我想起一位死者,他脑袋上
  脸庞的线条,我并没有全部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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