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妇女涉嫌失足

发布: 2011-1-13 22:57 | 作者: 唯阿



       她今天哭得可能多了点。也许,是“好青年”揪头发太过用力,现在头皮还疼。也许,不关“好青年”的事,她站街之前,在出租房或小旅馆里,已经被喝了二两或麻将输了的丈夫或“鸡头”一顿饱揍,现在全身骨头痛,想想更伤心。也许,是怀里的小男孩不住地哭,触动了她的“从哪里来、现在怎么办、将来何去何从”的终极思考……也许,仅仅是面对警察表演得很投入。
      
       跨坐在她怀里的小男孩,裤子上缩,露着半截小腿,还没穿袜子。审讯室又阴又冷,将大衣裹了又裹的警察,似乎心生同情。——他基本上不会是她的儿子,基本上只是一个警察和妓女玩法律游戏的“道具”,但这个老练、阴沉的警察哪怕连质疑一句都不想。
      
       她其实很明白,有了这个“道具”,她会收到一份行政拘留五天的裁决书,但不会被真正送到拘留所里执行。天亮之前,她就可以离开派出所。也许补点粉,抽支烟,继续站到那条街边的路灯下。
      
       小男孩这个“道具”的切入,有点突兀。也曾令积极履行“公民义务”的抓“鸡”“好青年” 相当震惊,他一度悲观地认为自己的“见义勇为”成色大减。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揪住卖淫嫌疑人的头发之后,女的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她以为他是便衣警察(否则谁会狗拿耗子),但她开始尖叫,用方言叫一个男人的名字。她的尖叫使树下、房檐下、绿化带边上的暗娼们踩踏出一串清亮的高跟鞋声音飞快逃离,也令“好青年”心里发虚,他拨打了110。很快巡警就赶到了。但是很快,一个抱着小男孩的三十多岁的男子也就出现了。那男子远远站在一边,没说什么话,把小孩往地上一放,转身迅速消失。卖淫嫌疑人就用方言叫一个男性乳名,这个小男孩就喊着“妈妈”跑过去抱住暗娼的大腿。她们一起哭。
      
       将“道具”送入情节的“龙套”,那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现在也来到了派出所。作笔录的警察懒得看他,老熟人了。“龙套”讪笑着向警察点头问好,还叫出了他的姓,当然后边加着“警官”二字。他从黑西装里袋摸出一包红色包装的烟,抽出一支,隔桌扔在警察的面前。警察没抬眼看他,他拿起一本卷宗,坦然把那支烟扫到桌子下边去。
      
       他一点也不尴尬,抬右腿架在左膝上,还伸手掸了掸裤角上莫须有的灰。
      
       仔细打量他的,是那个同样三十多岁的抓“鸡”“好青年”。在“好青年”的眼里,这个黑西装男子不是一个俗人:黑皮鞋、黑裤子、黑西装,没扎领带。天很冷,却只在黑衬衣上加了一件薄薄的紧身黑毛衣。体形瘦削,手指细长,右手中指上戴着黄色戒指。上嘴唇留着一道黑色胡须,说像个“一”字人中处又丝连藕断,说像个“八”字角度又过大。但大体上看起来他也有点伪艺术家的风貌。
      
       但是,上嘴唇留着黑色胡须的伪艺术家并没有理睬下巴上粘着一块月牙形短髭的伪艺术家。连瞧都不瞧一眼。
      
       警察为“好青年”所作的报案笔录即将完成。本想着抽支烟,透一口气,但这个讪笑着踱进来的男子却叫他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了。他还得再作一份笔录,证人的。在这份心照不宣的笔录中,扔烟给他的“鸡头”将扮演暗娼的好心邻居的角色。他将证明那个涉嫌拉客招嫖的女子确实与其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此外,在本市再无亲朋好友老乡同事。是的,刚才小男孩是他抱来给警察添麻烦的,但是他没有办法。虽然他的女邻居在拉客招嫖和为嫖客提供性服务时,自己出于好心,可以代其暂时管一下小孩,但若是将暗娼拘留五天,他可就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只能听任小男孩饿死冻死,这可就不“和谐社会”了。除非派出所愿意养着。
      
       另一个警察从后门踱进值班大堂。“鸡头”,或“暗娼的好心邻居”再次讪笑着起身,又叫出了他的姓,当然,姓后面紧跟着“警官”二字。又掏出一支烟来扔到他面前,那支烟在订书机上跳了一下,往警官怀里跳去,警官飞快地叉开双腿,好让那支烟能无阻碍地掉到地上去。
      
       两个警察都对这个伪艺术家“鸡头”有印象,但都叫不出他的姓或名。“鸡头”,在派出所扮演的角色是失足妇女的“好心邻居”,他会应警察的要求,留下一份证人笔录,但是笔录中关于个人信息的一切资料,比如名字、出生日期、户籍地址等等,都是假的。因为每一次都不相同。
      
       两个警察不搭理对面的两个三十多岁的男青年。关于这一出拉客招嫖“折子戏”的所有演职人员都已登场,接下来他们还得为生旦净末丑制作一系列法律文书:报警回执、受案登记表、辨认笔录、告知笔录等等。审讯失足妇女的警察刚才还拍了照片——一张妇女的两寸人头照,一张她抱着“儿子”的半身照,现在他得打印照片。
      
       现在,“好心邻居”也得作一份笔录。但两个警察都低头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他们都指望着对方去作。
      
       “好青年”已经审阅完自己的笔录了。他郑重地在末尾写下“以上笔录我看过,和我说的相符”, 又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郑重地用右手食指在印盒里沾了沾,最后,郑重地在笔录上自己的签名和写的那句话上捺了指印。
      
       上唇黑色胡须的伪艺术家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抽一口,就让烟在细长的两指间滚来滚去。他一点也不难堪。看到“好青年”按完了指印,就搭讪道:“被偷了?放心,这里的阿sir都神探,准给你破了。”恭维完了就对着警察挤了挤眉眼,似乎是说“阿sir啥本事俺清楚”。有点解气的样子。
      
       “好青年”没理他。“好青年”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签名笔录,将它递给了警察。然后他举着自己沾着大红色印泥的右手食指问道:“有没有纸巾?”两个警察都不吭声。他尴尬地摇了摇头,这时才侧过脸来看上唇黑色胡须的伪艺术家,对他微微耸了耸肩。上唇黑色胡须的伪艺术家回了他一个浅浅的笑,教他在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擦手,还给了他一支烟。点上烟,他们开始聊。“好青年”说道:“你来报案么?!我不是的。我抓了一个卖淫的暗娼。”他挑起眼挑衅且自豪地看了一眼警察,余怒未消,又朗声对上唇黑色胡须说道:“我这可是尽公民义务!”
      
       两个警察相视一笑,然后就放肆地翻起眼瞧上唇黑色胡须的伪艺术家——暗娼的“好心邻居”——暗娼的“鸡头”。
      
       “鸡头”的脸胀得通红。他低头又扭头躲避着警察不怀好意的脸和眼。他把半截烟吐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揉搓了两下。他还咬了咬嘴唇。
      
       两个警察没进一步刺激他,又低头装作忙碌的样子。“鸡头”站了起来,拍了拍“好青年”的肩膀,低低地说了句:“出去聊聊。”“好青年”很听话,跟着就出去了。玻璃门在他们身后闭合之后,两个警察大声地笑了起来,他们都骂了一句脏话。
      
       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外面聊了五分钟不到吧。因为,“好青年”很快就出现在玻璃门外了。他右手捂着胸,左手扶着玻璃门,接着又拿背去靠玻璃门,然后,缓缓地用背贴着玻璃门,溜了下去,最后,他背靠着玻璃门,一屁股坐在了派出所的台阶上。他的头略微偏向左侧的一盆金橘树,左胳膊肘恰到好处地架在了金橘盆沿上。假如没有盆子,他会像一堆烂泥一样瘫倒在玻璃门外的冰凉的台阶上。
      
       两个警察都看到他歪头坐在那里,但他们没有在意。他们想,这个亢奋的“好青年”这会大概是累了。
      
       他们也累了,打着哈欠。这宗拉客招嫖案的一系列材料,起码还得整个把小时,没人打扰更好。暗娼的“好心邻居”则没见出现。这不急,他的证人笔录可以先作出来,放暗娼回家的时候,他会来接的,到时叫他补上签名即可。——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也是另一个警察的。所以我们根本没必要走出去叫他回来。也就是说,我们都没有去打扰那个背对着我们坐在派出所门外的疲累的“见义勇为好青年”。
      
       2010年12月28日作,9日改定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