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曼杰施塔姆大街

发布: 2010-10-07 23:04 | 作者: 桑克



       随着曼杰施塔姆各种中文译本的出现,分享一颗痛苦而复杂的心灵就不再是一个中国式的秘密了。然而对我来说,这仍旧是一个秘密,一个属于我与他的秘密,关于各自的政治生活,各自的社会生活以及死命捍卫的个人尊严。这一方面造成我的固执,另外一方面则造成我的宽忍。我原来坚持,只有读了俄文的曼杰施塔姆,才能接近他原版的灵魂——这话是一点错误都没有的,但是对于我,这只能是一种奢望,因为我只认识几个西里尔字母,所以只能通过中文或者英文译本,想象并且猜测真正的曼杰施塔姆是什么样子的,如同我在阿赫玛托娃旧居的会客室里看到沙发的时候想到的那样——曼杰施塔姆就是在这里过夜的么?就是在这里看着窗外阴险的列宁格勒,路灯散发着动物脂肪似的黄光么?或者如同在兴凯湖畔眺望的时候想到的那样,或者如同在海参崴这座濒临太平洋的小城里漫步的时候想到的那样——潮湿的空气之中是否弥漫着曼杰施塔姆的幽魂,或者幽魂的一个部分?这里的花花草草或者风雪交加如何在他的心中生出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诗句?我只能用自己的生活,用阅读而得的生活或者旅行,来理解曼杰施塔姆的一切,这里的差异肯定是有的,但是更多的却是惊人的相似,不仅是环境的,更多的还是对于环境的反应,屈辱,痛苦,不公平,还有诗歌与友人以及耶稣基督的力量。  
      
       那么通过麦凯恩夫妇的英文版译本,让原版的曼杰施塔姆再次变成打着我的烙印的中文吧。这是一次荣耀的机会,我当然不会错过,我更希望这荣耀在更多的人身上实现,将更多的荣耀挥洒在尘世之间。我知道,关于曼杰施塔姆的翻译,中文版的已经不少,英文版的就更多了,而且这不是终结,仍旧属于过程之中起伏的景色,那么不妨多出我的一笔写生——必须坦白,我之所以选择两个麦凯恩翻译的版本不过是事出偶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版本在英文世界的真实处境。这是某年我在香港买的几册诗集中的一部,仅仅出于对曼杰施塔姆的敬意。我以前读过不少俄文诗的译本,听过俄文诗的声音,知道它们的辅音是多么的复杂,多么的优美,伴着低沉的喉音,如同曼杰施塔姆描写火焰的时候想到的美妙的类比。英文和中文的清晰,可能是不能与之对应的,这几乎不是什么语言的秘密,而且我并没有勉强将它恢复至一种想象之中的俄文诗的容貌,我仍旧而且必须想着,这只是一次新的理解,一个英文与中文混合之后的理解,一个新的押着不同韵脚的曼杰施塔姆,一个松散一些的然而更为自由的曼杰施塔姆。对了,自由。在沃罗涅什度日的曼杰施塔姆需要的就是自由。  
      
       沃罗涅什在哪里?它好像是在地狱的某一层,那么那里的居民呢?肯定不都是管理者吧?还有更多的人,可能是生下来就在那里居住的居民。而曼杰施塔姆远离列宁格勒或者莫斯科的城市生活,到了荒蛮的乌拉尔,然后又从乌拉尔来到沃罗涅什这个小地方,一个高地,一个森林与草原以及河流杂陈其间的小地方,起初是沉默,沉默。沉默是哑口无言,沉默是石头而非黄金,所以当曼杰施塔姆再次拿起钢笔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准备治疗自己历史的隐痛与流放的伤痛了。他写了三册《沃罗涅什笔记》,都是诗,都是写在普通的笔记本上。我这里译的《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一共22首。剑钊兄译的《曼杰什坦姆诗全集》里,第一册是20首诗。版本差异是正常的,比如收录在《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的《“不,不是偏头痛”》,《诗全集》中也是有的,不过是收在其他部分的小辑里,写作时间是1931年4月23日,而非麦凯恩版标注的1935年7月。麦凯恩把这首诗放进《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原因在译注里说的也是很清楚的,大意是,近来的俄文版编辑把这首诗放在《莫斯科笔记》里,但是根据娜杰日塔雅科夫列芙娜的回忆,它是列于《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的结尾的。雅科夫列芙娜的回忆就不一样了,作为曼杰施塔姆的伴侣,自然更可信一些。  
      
       我在这里就不做版本学的文章了,就让中译本保持原来英译本的样子吧。剑钊兄的译本是从俄文直接译过来的,而且下了非常大的工夫,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是推荐读者看他的译文的。而我的这个译本,只是一个敬意,只是我的一个理解,而且也是我的创作,虽然我没有增加一个词或者减少一个词。诗歌翻译之中的创造问题其实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但是对于其他文体的译者而言似乎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现象出现了,解释,争吵,这几年我已经烦了。字面准确当然是重要的,形式呢?暂时不提艺术或者灵魂什么的。所以我要说一句,这不是改写,这是翻译。这不是信达雅的意译,这就是有点“蛮不讲理的”硬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它们在中文之中仍旧是诗,而且是与曼杰施塔姆的声誉相配的诗。我觉得我还可以,至少是严肃的,是在强烈的情感与理解之中的,我觉得我这次可能接近了曼杰施塔姆的灵魂,一颗受罪的不甘心的灵魂。这个灵魂对于某些中国人来说,就如自己的兄弟的灵魂一样,而且是多年父子成兄弟的灵魂——我们的父辈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那么多的个人痛苦,那么多的值得写成长河小说的个人经历,无不是与时代发生着彻底的纠葛,有谁做成了隐士?真正的隐士?我怀疑,我不能不怀疑,我无法不怀疑。我承认历史是有意外的,有侥幸的,但是大多数都让人怀疑有着不可告人的背后交易,始终处于暗影之中的残酷而荒谬的事实,而这些曼杰施塔姆都直率地写出来了,且不说冒着什么什么风险。  
      
       这可能就是保罗策兰对格勒布斯特鲁弗说的,曼杰施塔姆的诗歌把他引进了一个“不可辩驳的和真实的”境界。真实的,不可辩驳的。对于不了解的人,当耐心失去之后,我宁愿选择沉默,或者就是“无言以对”。而昏聩的人是有的,转变的人是有的,那么让他们昏聩去好了,让他们转变去好了,而我对曼杰施塔姆以及白银时代仍旧是满怀信赖。我在《古拉格群岛》之中看到类似曼杰施塔姆的知识分子的身影,在布罗茨基的回忆里——我多么反感关于他荣幸地上了审判台才被欧洲人知晓这样的苛刻说法——如果没有适当的援助,如果没有适当的机缘,谁能否认布罗茨基必会遭遇曼杰施塔姆那样的悲惨命运呢?甚至是比曼杰施塔姆更惨的巴别尔的命运——或者赫拉巴尔《我曾经伺候过英国国王》里写到的那个小个子侍者的命运,在一个边境木屋里度过剩余的时光,脑子里过着记忆的电影,或者像曼杰施塔姆那样在红色电影《夏伯阳》里看到的情景,“一个人听见飞机低沉的/嗡鸣声,烧成了灰。”(《“恰巴耶夫”》)或者“恰巴耶夫说着话/从音画之外奔进我们张开的嘴巴——”(《“日子有五个脑袋”》)还好,曼杰施塔姆有他的娜杰日塔,犹如《迷人之星》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信任,陪伴,共同面对崩溃的时刻。而我翻译的时候,重新经历着这一切。保罗策兰翻译曼杰施塔姆的时候,在其中就听到了更多的异样的声音,那是一个犹太人的呻吟,“每个诗人都是犹太佬”,那么换句我的话说,“每个诗人都是中国人”。面对关于一种日常生活叙述的时候,所有的读者,包括我自己,都应该平静下来,摒除其他事务的干扰,进入这些诗句之中,用你全部的人生经历来认识,来感受,来体会沃罗涅什的现实,体会关于乌拉尔或者莫斯科的回忆,关于俄国的和苏联的回忆,关于格别乌的——不管它改变多少名称,都不能改变它血腥的历史,麦克白夫人什么时候才能洗净自己的手?死亡威胁着曼杰施塔姆,威胁着白银时代——在格别乌的官员心目之中是没有这些的,他们认为这些所谓的诗人不过是几个软弱无力的言论对抗者而已,几个不和谐的杂音而已,一纸文件就解决了,一枪就解决了。然而我在《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中多次领略了这些美妙的杂音或者噪音,它们其实代表了真正的来自于受苦受罪的俄罗斯民众的声音,代表了极少数的高贵的灵魂。  
      
       所以我想到了自己的写作,但是在此我不想说什么,我想的只是,如何表达对曼杰施塔姆的敬意,对终极问题的不断追寻,是的,不惜生命。其实没有谁是不惜生命的,是没办法,是实在不想再忍受屈辱的生活,是不能做一个实在的行尸走肉,不能做一个空荡荡的壳子,一个艾略特写过的“空心人”。死亡是回避不了的,策兰谈到曼杰施塔姆的时候说过,“在伟大的诗歌当中,什么时候不是终极事务的发问?”是的,每时每刻都是该做这个终极的发问的。每个人没有想象的人生终点,因为随时随地,生命都会丧失。所以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每天刚刚写完的诗行都可能是这个生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行。生命本来的脆弱性在残酷的制度之下就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了。万湖会议轻描淡写地把犹太人葬送了,而斯大林更是轻而易举地粉碎了所有的反对者和善意的提醒者以及愚不可及的并不恰当的追随者,那么我怎么会没有理由埋怨寒冷的天气葬送贝加尔湖上高尔察克的军团呢?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我必须活着,尽管我已经死过两次”(《“我必须活着”》)所以才会有直接的决心,间接的修辞方式,言外之意只是说给心意相似的读者的。那么做一个评论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说太清楚了,固然是聪明的,但是太像一个举报者或者一个犹大式的人物,而犹大迅速悔改了——仍然没有得到赦免,而罗马总督呢?谁来质问他们的罪行?如果说不清楚,那么可能会导致相反的结果,这是我最不愿意发生的。所以只能做些边缘性的启示的工作。用不断的译文,用不断的曼杰施塔姆的名字的出现,或者如同曼杰施塔姆辛酸而骄傲地宣称的那样:“这是什么大街?/曼杰施塔姆大街。/多么显赫的名字!”(《“曼杰施塔姆大街”》)他当然知道这条大街的实质是什么,这是一个“大坑”,一个命运的陷阱,一口关于灵魂是否高贵的熔炉与坩埚,一个真正的考验。  
      
       这22首诗,只是一个开始,正如曼杰施塔姆《“沃罗涅什”》对这个要命的流放地的谴责与宣示也仅仅是一个开始一样,正如我的译本也是某种开始的一部分一样。我喜欢荀红军译本结尾的节奏和韵脚,“沃罗涅什,妄想和胡闹,沃罗涅什,乌鸦和刀”,干脆而彻底;我喜欢剑钊兄的“沃罗涅日是胡闹,沃罗涅日是乌鸦,是匕首……”,喃喃而低沉的絮语。这是我的译本,“让我走吧,放回我吧,沃罗涅什:/你将删除我或者失去我,/你将让我坠落或者归还给我。/沃罗涅什,你是一个突然的念头,沃罗涅什,你是一只渡鸦和一把匕首。”我喜欢麦凯恩严肃而清晰的英译,就把它直接继承过来,为它挑选适当的中文词义。还有杨子的译本,还有更多的不能一一列举的译本,都是那么动人。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看到更多的其他的理解,更多的其他的微妙的差异,甚至找出真正的创造的双关,从意大利文转译过来的,从希伯来文转译过来的,更多的中文,让更多的中国人接近曼杰施塔姆,追寻他的自由,追寻他的记忆,经过山山水水,经过春夏秋冬,最后所有的东西在沃罗涅什集中,迸发,燃烧,“烧成了灰”——这个世界不是更干净了,而是……而是更凄凉了。
      
       2010.3.1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