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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舍

发布: 2010-10-07 22:04 | 作者: 马金莲



       舍舍解下头上的盖头,这些日子不分昼夜地躺着,病着,盖头里的头发毛成了一窝刺。她取过梳子梳,一梳子下去,竟扯下好一把头 发,再梳,还是一把一把的,脱落得厉害。她望着头发怔怔地瞅了半天,眼泪又下来了,滴滴答答落个不停。她妈见了烦,早就看不惯女子的这副模样了。舍舍妈还真的想不明白了,这年轻轻的,两口子只在一搭儿过了三年,难道感情能好到为他寻死觅活的地步,连钱财都不知道为自个儿争。她真恨自己生养了个瓜女子。

       还有叫舍舍妈懊恼的呢。法院作了调解,那笔钱,一分为二,一份留给孩子,做抚养费;另一份,又分开,一份给马安贵夫妻,剩下一份是舍舍的。这样的结果, 大家都能接受,是公平合理的。可是,细细一研究,舍舍的娘家人研究出不公平来了。舍舍的大哥说,娃娃肯定会留给马家,这么一来,等于大半的钱财落入马安贵 的腰包,舍舍得到的太少,这不公平。于是,舍舍的大哥就带人和马家闹。

       争执中,舍舍大哥的火暴脾气上来了,对着马安贵的嘴脸就是一顿拳头,没想到气头上,这一顿打很有分量,马安贵当下就打掉了几颗牙,满嘴是血。马安贵脖子一梗,对着舍舍的大哥,将美美一口血水,连带牙齿,直接喷到了他脸上。马 家人群里几个年轻人当即摩拳擦掌,喊,打呀,打死这狗日的!

       这边,舍舍娘家也有一帮子人,捞起家伙,就要上前迎战。一场血战眼看就要发生。幸好马安贵的头脑还算清醒,顶着满脸血水,及时喝住了头脑发热的年轻人。双方胸腔里憋着的那股子火,才没有燃烧起来。

       马家人抬着嗷嗷喊疼的马安贵直奔医院。医院一检查,上面那排牙齿全部损坏,更严重的是,右边的眼睛保不住,瞎了。马家人扬言要去公安局上告。

       舍舍的父亲慌了,闯祸的是他的儿子,他可不能看着让儿子吃亏。老汉就抹下脸皮,央求马安贵看在双方多年亲戚的分儿上,放过自家。好话说尽,马家人才勉强答应不告,但有条件。如果不告,那就私了,给马安贵一笔钱,按照当下时髦的说法,那就叫啥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之类。

       这笔费用不多,也不要舍舍的娘家人掏腰包,仅仅是扣除要划给舍舍的那一份儿。也就是说,现在舍舍一分钱也拿不到了。

       舍舍父母那个懊恼呀。一恼,老两口都犯起了牙疼病,各自捂着自己的腮帮子,嘶嘶直吸气。可是,马家的条件再苛刻,他们也得答应,谁叫他们的愣头儿青儿子打人了呢。舍舍的娘家人这回闹了个大红脸,原本是想多捞些的,不想连舍舍分的那点钱也赔给了马家,真是窝囊到家了。

       趁着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的关口,婆婆抱上小孙子悄悄回了老家。回到家,才给舍舍打来电话,说娃娃是马家的后代,从今往后由奶奶拉扯,当妈的就不用再记挂了。

       眼前没了娃娃,一开始舍舍觉得清静。第二天,第三天,她胸口胀起两大包奶水,就像装上去的一对大罐子,硬得就要炸开。舍舍这才清醒过来,没有儿子,对她 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说黑娃突然出事,是她身后的一座靠山轰然倒塌了,让她变得无依无靠。那么婆婆抱走儿子,则像有一只手,悄悄揪去了她的心。等到揪去 了,她才慢慢感到了疼痛,才发现,自己的心空了。丈夫留下的那片空,加上儿子的走,她的心里这回变得空无一物,什么都没剩下,彻彻底底地空了。屋外,玉米 正在出穗儿。大片大片的玉米吐出穗子,开出淡淡的碎黄花儿,一股甜甜的土腥味儿飘满了院子。舍舍知道该去玉米地里看看了,玉米长得咋样了,缺不缺水,还得 再追一茬肥,新长出的草也该拔拔了。过去这些都有黑娃操心。黑娃一走,日子好像停滞了,连生计也停了下来。舍舍不知道这日子该如何往下过。

       她趴在窗台上向外看,这些日子没留意,院角那片葡萄长得绿茵茵的,猛然窜高了一截子,把嫩嫩的头探到架子的最顶端上来了。那是黑娃栽的,架子也是他搭的。他曾经说,等咱儿子长大了,能自个儿跑到葡萄架下摘葡萄吃,那时,咱的日子肯定红火起来了。我种的品种多,咱儿子到时节想吃哪种就吃哪种。

       她忽然发现很想儿子。内心那片茫然的空荡,现在一下子集中起来,明晰起来,有了目标,就是儿子。那个粉嘟嘟的,嘴角散发着奶腥味的碎人儿,叫她扯心扯肺地想。 他还那么小,才八个月,正是吃奶的时节。想到儿子,胸口的奶房受到感应似的,苏醒过来,发出一阵儿疼痛。这疼感,细细的,碎碎的,像有一把针在里头扎,这 儿一下,那儿一下。一时又觉得整个奶房都在疼,钝钝的,胀成了两个硬块,要爆裂开来。她多日来不吃,渴得厉害,拼命喝水,不想这些水还是变成了奶水,积攒在胸口,用一种无时不在的疼痛提醒她,娃娃饿了,该喂奶了。

       舍舍睁大眼,看看炕上,看看地下,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娃娃没在,离开她了,她还是感到了失望。炕上空空的,心里空空的。心远远比炕空旷,茫然。她一连打了三个电话,婆婆接了,口气淡淡的,说,娃娃乖得很,你用不着记挂。可舍舍分明听见 娃娃在哭,哭声不断地响着,那哭声像一只小手,揪着她的心,整颗心不由得悬起来了。她慢慢想着,看来自己中了计谋,婆家人设好的计谋。抱走娃娃,就是宣告 她和马家的关系从此断了,再无瓜葛。丈夫殁了,儿子回归本家,她这个年轻的寡妇,该为自己今后的出路作打算了。

       她还是记挂儿子,越发想念,电话再打过去,婆婆明显不高兴了,拿起电话不说话,舍舍在这头急切地问娃娃,婆婆那头咣地扣了话筒。

       舍舍瞅着电话,瞅着瞅着,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舍舍这一回是真正病了。前些日子,她被从天而降的横祸击昏了头脑,这一回,是被思念一点一点抽去了精神。她睁开眼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睡着了,嘴里还在念叨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舍舍妈见舍舍这样,忍不住陪着女子淌眼泪,一边大骂那狠心的公公婆婆,一边变着法儿劝慰自己的女子。舍舍妈本来是个 口舌麻利的女人,这会儿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女儿,口里说出的话就句句像刀子,听着扎耳,其实句句道在点子上。她给舍舍讲道理,摆事理,告诉她这世上人心都 是靠不住的,两个人做了两口子,那是缘分,如今该走的走了,那是缘分尽了,活着的还得往前头看,不能守着一棵树杈把自己吊死。至于舍舍的儿子,那是马家的 骨肉,归到马家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只是没想到,这马安贵老两口会这么无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事到如今,舍舍只有挺起腰杆子来,再寻一个好人家,赶紧嫁 了,才是正路。

       舍舍妈将好话说尽,偏偏舍舍这个犟女子,一点儿也不开窍。她慢慢爬起来,吃了一点儿饭,说要去老家看儿子。儿子是她和黑娃的命 根子,殁了黑娃,娃娃已经是孤儿了,怎能又叫娃娃离开娘,变得目无双亲呢。她得去看看。娘家妈在身后拽住舍舍,跟着哭,说,舍舍,我的瓜女子,你这一去明 摆着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舍舍掰开她妈的手说,我不是图那些钱,我只是扔不下自个儿的儿子。旁人不相信我,难道你也信不过?我不是为了钱,真的不是。妈,你 让我走,我要看我儿子。

       舍舍颤巍巍出现在乡下婆家的院子里,把婆婆吓了一跳。自打黑娃出事后,算来不过四十多天,这媳妇儿竟然瘦成了一把柴。 她记起舍舍平日里的听话、乖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儿疼惜。舍舍见到了儿子,扑过去,搂在怀里,怕谁抢去一样,搂得很紧。婆婆的眼眶有些发潮,心里一阵儿 难过,她也是女人,世上当妈的,对待儿女都是一样的心肠。

       可是,婆婆只许舍舍在老家照看娃娃,不能带到红寺堡去。舍舍试着套口气,婆婆的口风 把得很严,说这是马家门里上下全体商议的结果,不可能会改变。舍舍恍然明白了婆家人的用意,明白自己没有办法把儿子带走。她暂时住在婆家,白天黑夜都和儿子在一起。尤其是夜里,儿子的小手手抱着舍舍的奶头,软乎乎的嘴巴吮着奶水,吞咽声咕儿咕儿的,舍舍用心听着,她觉得这奶水是从她的心里淌出来的。她的心 里有一眼泉,泉水源源不断地往出淌,流啊,流啊,她整个人也仿佛成了一眼泉,一眼永不枯竭的泉。她用泉水哺养着她心爱的儿子,她和黑娃的儿子。听着儿子吮 吸这泉水,她觉得欣慰,感到幸福,是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她生命的精华,全部流进儿子的身体,她愿意。就是让她枯竭而死,她也愿意。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一晃眼黑娃的百日过去了,黑娃的赔偿金也落实到位了。马家人总算从伤痛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理智,同一个庄子里的人就议论说那些人疯了一样闹腾了一阵子,现在该好好过日子了。

       日子还是那样过着,不紧不慢,不温不火。

       只是,有一天,舍舍走了,扔下儿子,悄悄出了马家门。正如她公公说的那样,她没有带走马家的一根针,一棵草,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去了哪儿,连娘家人也说不上个准数。

       后来,有人在新疆见过舍舍。回来说起,大家觉得这不足为怪,这些年,口里人潮水一样往新疆涌,舍舍上了新疆,一点儿也不奇怪。叫人惊奇的是,她不是过去那个舍舍了,她摘了帽子,取下盖头,把头发烫成卷儿,波浪一样披着。据说,那样子,远远比戴着盖头洋气。她的穿着打扮也有了很大变化,显得富贵多了。显然 是找了个有钱的婆家,日子过得滋润着哩。然而,那些见过的人说,他们还是觉得原来那个戴着绿盖头的舍舍好看些,才是大家心里真正的舍舍。

       就有好事者,带着十二分的艳羡,议论说十六万五千元,能装半房子吧,那么多的钱,不知马安贵老汉会不会使唤啊。其实,说这话的人纯粹是瞎操心。马安贵老汉拿到钱后就为自己装了一排假牙,听说过些日子还要去装假眼球呢。同时,他立马为小儿子定了一门亲,东山里的女子,才十六岁。巧的是,这女子小名儿也叫做舍舍。

    转自:http://www.eduww.com/xsxk8010/ShowArticle.asp?ArticleID=28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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