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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发布: 2010-6-24 22:45 | 作者: 徐东



       我的领导很惜才,他用富有磁性的声音对我说,你很有想法,也能做成一些事情,是个难得的人才。不过,既然你决定要走,我还是尊重你的选择。下一步,你有什 么打算呢?
      
       我想,我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停顿了一下说,我想,我很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也很抱歉没能做得更好。下一步,下一步我也不清楚自己还想要做一些什么事, 不过我觉得自己很想闲上一段时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嗯,领导说,我是相信你的,是真金,在哪里都会发光,休息一段时间也好。我真是羡慕你啊,李生,你想听我一句话吗?
      
       您请说!我有一些紧张。
      
       领导抽出一支烟递给我,自己也抽出一支含在嘴上。我赶紧拿出火来为他点着,他抽了一口,轻轻地吐出来,语重心长地说,我是把你当成我的小兄弟才对你这么说 的啊,你要是听着不顺耳,请千万别介意。
      
       我笑着,用真诚的眼睛看着他,点着头说,您说,我不会介意。
      
       你这个人,我了解,您特别真诚,可是会让人觉得虚伪。领导又抽了一口烟,看了我一眼,好像眼光碰到了冰或者是火,又赶紧把目光移开,说,虽然你很想和别人 打成一片,而且为人谦虚低调,可事实上那并不是你。真实的你呢,我也说不大清楚,不过我敢肯定,你将来肯定是个人物。
      
       我看到领导移开的,或者说退让的目光,听到他那些有点儿语无论次的话,心里一阵感动,又深感不好意思。听到对我的赞美,我忍不住说,啊,太感谢了,真的, 非常感谢,您对我说了真心的话,说真的这太难得了,我了解我有这样的缺点,今后一定会注意。
      
       谈话结束了。我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和同事们一一握手告别。从握手的力度上我感觉到,同事们虽说有一些讨厌我,可毕竟还是有一些感情在里面。在很多次告别的时 候,我无数次经历那样的场面,有感动,也有失落。每一次那样的告别,都如一帧照片印在了我的心底,使我在失眠的夜晚慢慢品味,于是我接触过的所有人都变成 了对我有影响的人。我发现自己太在乎别人,太在乎这个世界了。我缺少自我,自我不知何时隐藏起来了。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我清楚,我活得是多么的不如 意。总之,在离开单位,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的心情一落千丈,难过得几乎想哭泣。我认为领导是真诚的。不过,他说我虚伪,我真的虚伪吗?我怎么从来都是感 到别人虚伪,不曾觉得自己是虚伪的呢?也许我是虚伪,可为什么别人在看到我的眼睛的时候会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呢?难道不是因为我的真诚太过袒露,怕伤着别 人,我才会变得那样在人面前低眉顺眼,客客气气的吗?如果说我虚伪,那一定也是我的善良和单纯使我不适应别人,久而久之,就被人认为是虚伪了吧。如果我自 己的所思所想,告诉别人,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是在为自己辩解呢?算了,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我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和房东办理了退房的手续,从房门里走出去了。走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房间,尤其是那张床,我觉得自己过去迁怒于床,对床的恨太不应该了。 告别人,告别房间,告别已经有一些熟悉了的城市,坐上火车,奔向另一个城市。
      
       这一次,我又重新回到了北京。我曾经在北京生活过,工作过,也有一些较好的朋友,仍保持着联系。我的较好的朋友,在和我们面对面接触的时候,还显示不出是 好朋友,常常是在我离开之后,他们才觉得我这个人是不错的。这是一个我长期以来总结出来的规律。如果从时空的角度上去考虑,我觉得我的存在多少在人群中是 超前的,尽管我在现实中尽可能地保持着与时俱进,尽可能地与人和谐相处。说起来,就连当初毅然离我而去的女朋友,回过头来也会觉得我不错。当然,也有表示 愿意与我重归于好的,但是我认为,这不可能了,因为我知道,即使重归于好,问题仍然会存在,结果仍然会是分开。因为我归根到底会被人误会成一个不务实,不 现实的人。随便,随便别人怎么误会我,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误会吧。我想到这儿,我挥一挥手。
      
       是的,我又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熟悉的人。我关了手机,也暂时的不想和朋友们联系了。我想度过一段孤独的时光,然后再另做打算。我知道不可能 长久这样下去,因为我的积蓄不多。当我用光了钱的时候,仍然需要工作,需要朋友。在我打扫好房间,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后,我想,如果我没有钱租房子,宁肯流 浪街头也不去挣钱,如果我没有钱吃饭,宁肯饿死也不去工作。我不想与自己的过去计较了,我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我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四合院里租了一间房子。四合院是青砖房,青色是一种看上去很漂亮,也有可能不会让我失眠的色彩。事实上我住进来的第一个晚上,的确睡得 很香。院子的门口有两棵大槐树,我搬进来的时候槐花正开,树冠中有一些蜜蜂嗡嗡叫,有一些乡下的感觉。这让我想起我的老家,还有我的父母。我十八岁离开 家,现在已经有十五年了,每一年春节我都会回家,然后又离开,每一次来与去,都是父母在迎和送,我们的眼泪流下,落在心底,就像一颗颗珍珠,在我的无数个 夜晚闪亮。
      
       我新租来的房子大约有十个平方,说起来不大,但一个月却需要三百块。三百块钱足够我父母在乡下花一两个月。我家里有房子,父母一直等着我结婚的时候住一下 呢,当然,如果我愿意在家里的房子里住下来,那就更好,省得他们牵肠挂肚的。我总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家呢?我也总是有理由,可所有的理由后来几乎都变 成了借口,——我习惯了外面的生活,习惯了不断的告别与离开。
      
       我的房间里有桌椅和床,还有一台电视。一开始,我认为那台电视对于我来说是个没有用的摆设,因为我根本就不怎么喜欢看电视,这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不 大喜欢而已。可是在我看了两天之后,我却越来越喜欢看电视了。那两天,我跟着电视里的剧情走,有时笑,有时又尽情地流下眼泪,可我很快发现,我不能再看下 去了,因为我感到自己有一种恶心头痛的感觉。我认为,我需要保持平静。但是,如果平静了,什么事儿都不做,只在房子里待着,人也会发疯的。总之,我也不见 得就适应自己选择的闲着的生活。四合院里有别的住户,但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过,院子里有三只狗,两只狼狗,一只叫大黄,另一个叫大黑;还有一只小狗, 叫小白。我刚搬进来的那天,它们仨一齐朝我叫,做出要扑过来的样子,吓得我不敢动。不过第二天它们就对我很友好了。我决定和那三只狗建立联系。
      
       我用我的眼睛一一去看那三只狗的眼睛,我想知道它们怕不怕我的眼神。结果,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一些害怕。我发现狗的眼睛里有一种不管不顾,我认识你,我给你 留个面子,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神情。它们的眼神不像人那样聪明,那样有文化,那样自以为是,那样复杂。我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重新用真诚友好,和平坦 然的目光去看它们,那一刻,在我的眼里,狗像小孩,又像朋友,还像我自己。在三条狗面前,我一会儿看着大黄,一会儿看着大黑,一会儿又看着小白,然后对它 们笑了。
      
       我轻轻地叫了大黄的名字,大黄。
      
       大黄听见我叫它的名字,低下了头,伸了个懒腰。
      
       我用手摸摸大黑,叫了一声,大黑。
      
       大黑用黑黑的凉凉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我的手背。
      
       小白主动走到我的前面,我伸手摸了摸小白,又叫了声,小白。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个小姑娘,又有一点儿觉得自己就像在向狗学习什么,并且要偷偷拿走它们的某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我想不明白。不过,我很想 忘记自己,忘记过去,就像我认为我已经死去,另一个全新的人活在我的生命中,却又是我,换句话说,既是我,又不再是我。可是,该怎么样才能忘记自己呢?或 者说,这真的有必要吗?
      
       我打开手机,拔了一位朋友的电话。
      
       朋友说,李生,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老关机?
      
       我不是李生。
      
       那你是谁?又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搞什么鬼啊!我正有事儿找你呢。
      
       我笑了,说,我是李生,啥事儿,您说吧。
      
       操,别老说“您”好不好,你又说自己不是你自己,干嘛呢你?搞这套,啥意思?
      
       操,没啥意思。
      
       嗨,你也会说“操”了,祝贺祝贺,这才像个男人嘛!
      
       我笑了,觉得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
      
       不久,我找了一份新的工作,又搬家了。临走时,我和我的三只狗朋友作了告别,我是真诚的,而狗们面对我的真诚也是真诚的,我甚至发现它们的眼里闪烁着一种 亮光,这让我感动。我觉得自己要想改变还会有一个过程,不过,我对自己有了从来没有过的信心,因为我在内心里嘲笑了过去的自己,承认了我的虚伪,找回了真 正的我,我不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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