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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坊

发布: 2010-6-14 10:54 | 作者: 申维



       另一个是丁导演。丁导演曾经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与他谈了五年。女孩子说,跟你五年了,怎么也得见见我爸吧。过年,丁导演上门见岳父,拎了一包东西。老岳父当着女儿面打开一看,一包食堂的馒头,加起来不足10块钱。老丈人脸色顿时就不好看。那门亲据说因为一包馒头毁了。从此,圈子里的人就没人敢向丁导演借钱。
      
       众人谈着,话题集中到一个焦点,布衣要这么多的钱干吗?有人问,吸毒?说不像。又有人问,养了二奶?又很快否定。诗人布衣与中国绝大多数诗人的区别是不好色,圈子里从没说过他有什么风流艳事。去休闲中心,歌厅,别人找小姐,布衣不找。张风说,要说做生意亏吧,布衣有几百箱酒在小松那里,也没蒸发。再说,他不炒股,也不搞期货。唯一线索是他刚买了一套房子。老皮立马发言,那房子我看过,按结,首付也就20多万。布衣疯狂地借钱,成了个谜。
      
       丁导演说,这件事只有一个人知道,小松。因为小松与布衣关系最好。布衣有事瞒别人,瞒老婆,不瞒小松。大家立马拨小松电话。电话用免提,采取现场直播。小松说的话让人匪夷所思。
      
       几年前,布衣欠了一屁股债。二妹子与他离了婚。二妹子要了40万青春补偿费。二妹子在网上谈了个男友,常州的,据说是小老板。二妹子与那男的生活了一年,那男的是个骗子,把二妹子钱骗个精光,又与她分了。二妹子可怜兮兮回来要和布衣复婚。当时,小松极力反对。小松说,布衣,二妹子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这种女人是猫,有鱼吃就留得住。好女人应当是狗,跟着主人吃大便也不离开。布衣说,小松,你没成过家,你不懂。牛牛没能没有妈妈。我是为了牛牛。这样他们就复婚了。他们租的房子。两人住一道,但不同床。
      
       二妹子说,什么是家?“家”就是自己房子里养猪。你没有自己的房子,我就是猪狗不如。这样,布衣就借钱买了那套新居。布衣首付20万是借高利贷,也叫大头利。什么叫大头利。比如借20万,欠条打的是30万。(众人惊呼,大头利怎么能借!)当时布衣想,唐代诗人崔志远那首歌,开价一百万,几家企业已经表示了兴趣。他想用唐诗来还大头利。布衣接洽的几家企业全是狗日,谈得一本正经,就是不兑现。那首歌成了社会公益歌曲。布衣还不起高利贷,黑道的人把他装进麻袋里,拖到江上,要沉江。布衣在船上磕头,就又借高利贷还高利贷,这样,雪球越滚越大。
      
       社会上有一个叫老鱼头的。布衣用租的房子,私造了房产证,抵押给鱼头,借人家18万。老鱼头找他,找不到人,就去收房子,结果让真正的房主给轰了出来。老鱼头一急,就报了案。布衣想,老鱼头是放大头利的,怎敢报案?他去网吧上网,与我网上聊天。上网吧要用身份证。他正聊着,公安局来把他抓走了。现在人关在看守所。(众人惊呼!我们的钱呢?)房子已经让法院封了。他外面欠80多万,你们那几千块,排队慢慢等吧。
      
       众人面面相觑,问,布衣家里人呢?小松说,布衣父母双亡。有个弟弟,老实人,也让布衣给吭了。他差点把弟弟的房子也抵押。众人又问:二妹子呢?二妹子前些日子失踪,最近有消息了,在医院,患了胰腺痰。最可怜的要算牛牛了。牛牛失学了,流浪街头。二妹子不管儿子。布衣弟弟想管,但弟媳妇恨死布衣了,所以,现在牛牛在街上捡垃圾……
      
       一天,小松把布衣弟弟领来找我。兄弟俩长得像一模子出来。那人见了我就哭,好像我是他死去的爹,眼泪水哗哗淌。我说,你见我哭什么?我也不欠你钱。他听我这么说,就扯桌上餐巾纸揩眼睛。小松说,布衣案子马上要开庭了。他让我找找法院朋友,争取判个缓刑,或者少判几年。小松和布衣弟弟异口同声说,就算是为了牛牛!
      
       我想,我和布衣也相识10多年,这么多年,他没什么地方对不住我,再说,我也喝了人家不少酒。当初,诗人布衣异想天开搞文人坊,想当古城的文化凯撒,也没什么错。布衣为了儿子,复婚,贷款的目的也就是想有个家。诗人天马行空,而现实如此残酷和冷漠。
      
       布衣涉案诈骗老鱼头18万,案件已进入检察院公诉程序。要想从轻发落,老鱼头是个关键。我问布衣弟弟,敢不敢跟我去见老鱼头?布衣弟弟吓得脸色苍白,说有一次,老鱼头向布衣索债。他就站在旁边,看到老鱼头上来就是一嘴巴,把布衣打得牙出血,跪在地上。老鱼头为什么敢借钱给布衣?古城没人敢借他钱不还,人家才有这个胆量。布衣弟弟颤抖着说,我不能见他。我见了他,下回他就要来见我了。
      
       我打电话给老鱼头,说我是布衣的朋友,约他谈谈。电话那端是哗哗的麻将声。对方仿佛抓到一根水中稻草,立马就下了牌桌,开着别克轿车来见面。我们是晚上见的面。他以为我带了人,所以也带了两个光头。他见我就一人,怔了一下。然后我上车。车子载着我到大水湾的一家茶楼。大水湾是城郊农药厂附近。从前是黑道摆场子厮杀的地方。
      
       我们坐下来。老鱼头问我与布衣什么关系?我说朋友。他问我找他想谈什么?我说谈钱。老鱼头来了精神,说布衣用假房产证骗了他18万,实际上,布衣欠他40万。另有20多万也有欠条。我知另有的20多万就是大头利。老鱼头发狠,说布衣只要让他看到,就剁他两条腿。说现在法院人已放话了,判死他,20年往上……老鱼头目露凶光,逼视我,像是顺便也威胁我。
      
       我对他的话显出不耐烦。我说,我又不差你钱。我找你是谈事,你又要剁他,又要重判他,那我们谈什么?老鱼头一楞。我回头看一眼坐在一旁的两个光头,就不说话,只是冷笑。老鱼头脸一红,就叫两个光头去车上等。
      
       我说,布衣判20年,你20年后才能找他要钱。20年后,估计你也老了,剁不动他了。这句话一出,老鱼头立马散了架。我说,你要是想他判20年,那么,我们就没什么谈。你要是想尽快要回你的钱,我们可以一谈。老鱼头立马笑容可掬,大声喊服务员上铁观音。
      
       他问,你能替他出头还钱?我说不能。谁差你的钱,谁还。他又问,布衣一屁股债,他还得起吗?我说,还不起,但是要还。怎么还?明天,我约个地方,我们再谈。
      
       第二天,我约的地方是文峰寺。黑道有个响当当的人物方方隐居在文峰寺。我把老鱼头约到方方处。老鱼头一见方方,立马说,这事怎么惊动老哥。我们喝茶,谈古城社会上的事,仿佛布衣欠钱的事是小得不能再小,不屑一谈。老鱼头说十多年前,和方方在什么地方喝的酒,说记忆犹新。方方现在对社会上的事不敢兴趣。他就说,申作家是我最好兄弟,他欠你钱,欠多少,我给。我立马解释说,我不欠,我的一个熟人欠。方方说,人在江湖,本事再大也要讲个道义。这个熟人跟你什么关系,你替他出头,就得替他还吗?我一时无话可说。江湖老大说话就直接。
      
       老鱼头说,你最好的兄弟欠我的钱,凭你老哥,我还会要?不相干,是社会上的一个小家伙。方方看着我,意思我讲个主意。我说,老鱼头写封信给法院,讲明布衣是老朋友,有点情感纠纷,希望法院能从轻。布衣这边表示个诚意,你开个价,余款等布衣放出来,再找他慢慢索要。老鱼头说,这样,方方都出面啦,利息一分不取,本金18万给我。我说,筹不起这么多,五万。老鱼头不吭声。方方说,作家说五万就五万。老鱼头一笑,好五万。然后老鱼头和方方谈他搞一个什么厂,又说谁在搞夜总会,最近牛起来了……
      
       文人坊,布衣有那么多哥们,有那么多老总,人脉旺盛,五万筹不齐吗?我当晚就把价码开给小松。小松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布衣和某县文联主席是铁杆,明天就叫布衣弟弟去拿钱;又说美文、雅筑各弄个万把,朋友们凑一下……小意思。小松胸脯拍得咚咚响。
      
       其后,我天天得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什么布衣弟弟去县里,一分没弄到;文人坊朋友说,布衣欠大家钱,没人出来追究,就是友谊;布衣弟弟也拿不出这个钱;几家公司说账没收回来,等年底再说;广东朋友说在国外,暂时帮不上忙;总之,五花八门,各式各样借口。小松抱怨说世道人心丑恶。他说他的房子暂时卖不掉,要是卖掉,早就出这个钱。搞到最后,小松竟低三下四希望我出这个钱。我想,布衣混朋友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混砸了。
      
       法院开庭那天,我去了。布衣戴着手镐,剃了个光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听众中多数是文人坊的常客。布衣上来,忘不了与人点头招呼,然后背朝众人,面朝法官。庭长问,你能说说,你借这么多的钱,弄到哪去了?布衣说,能否对此保持沉默?我有权不作回答。老鱼头上来做证时,庭长问,布衣,老鱼头向你收取大头利吗?布衣不吭声。老鱼头说,没有。
      
       法庭自今给我留下了两个谜:布衣为什么要这么些钱?老鱼头是否向他收取大头利?如果收取,在法庭上,布衣为什么沉默?这个社会水太深了!
      
       布衣让看守交给小松一封信,要小松回去再看。有一刻,我看见他眼中泪花闪烁。在布衣获刑过程中,小松始终是帮助他的。我也曾经说,看来小松是很够义气的朋友。进门时,我看见小松交了两百块钱给看守所,打到布衣账上。
      
       我们回城时,天下起小雨。我们打不到车,恰好有一辆探视的车。我们跟车主协商。人家同意捎我们进城。车上坐着一个女的,三十来岁,手里紧紧抓住一封信,看了哭,又看,又哭。开车的男人想说什么,女的狠狠地冲了他几句。我忽然间感受到什么是感情。当一个人无助时,就会珍惜感情了。感情这东西只是属于失败者吗?
      
       路上,我收到文人坊朋友发来的短信。朋友说,布衣从看守所里传出话,他差文人坊所有朋友钱,唯一不欠小松。不仅不欠,他曾经资助过小松。朋友说,布衣的许多箱酒现在全在小松那儿。我不愿再听这类消息,就把手机关了。
      
       这个世界,能不能多给我们一些感动?文人啊,文人,哪儿才能建立起你的牌坊?我想起了普希金的诗:“我为自己竖起了非人工的纪念碑/通往它的路将人流络绎永不荒芜/它高昂起自己的头颅,坚执不卑/凌驾于亚历山大的石柱……光荣将属于我,哪怕只有一个诗人/在这月光下的世界上存留。”(完)
      
       2009年岁末写于西门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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