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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岗斯特房顶上的上帝之泪

发布: 2008-11-27 20:28 | 作者: 张慈



她对父亲很陌生,她是姥爷去世,姥佬走丢后才搬回父母家的。跟姥佬,姥爷长大的人,谁会对自己父母有多少感情呢?但她却愿意让父亲高兴。她害怕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对她有极大的威核力﹗他让她跟里文斯顿先生走,她自己也愿意走。

可来到缅因,才知道老人不是中国人看重的那种英雄。老人不过是一个孤单的人,不受女儿们欢迎的人。一个靠退休金生活的穷人,倔强固执的海上盲流,一个没有放弃过尝试挑战的人。洋姥爷不是要做大海的主人公,他是喜欢独自一人生活在大海上的人。他其实是欧洲和澳洲航海界众人皆知的传奇式人物,其生活愿望就是活到老,盲游到老。

他也希望过那种一夫一妻的海上生活。但他的孩子的母亲里文斯顿夫人不肯跟他走。她和其他两个本地人士是阿拉巴马老家当地基督教的创始人,终其一生都是教堂的灵魂人物。她与里文斯顿先生一样充满传奇色彩,但两个人在一起到最后就是和不来,他一听到『神』这个字就烦不胜烦,朝她冷笑。他说她,你这人真没意思。他离家之前没有离婚,到伦敦后买到船,他接到了他老妻的律师的信,请他签字。

『哈,太简单了﹗我等了几十年,还以为有多难﹗』他说。

她理解不了这些事情,她理解不了太多的事情。她自己的身世和家事,他的故事和家事。她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洋姥爷比她大的多啊﹗有时她作梦,总看见扩张了的天空宛如一道面孔,当闪电刺破多云夜空,一条金光闪闪的船,浮现下她眼界之高处。

她告诉老人这个梦,他说︰KID,当你洞察你的理想,理想也洞察你。

在早期的美国小说中,极少有对新英格兰东海岸上灯塔的描写。可这些灯塔上百年来一直耸立在海岸峭壁上。这些灯塔有的在高处,有的在平地上,非常阴森但不古老。

那个灯塔在海岸边的峭岩上,高高地耸立于临海的一角,礁石上蹲着成千上万的海鸥。那个地方叫派马魁底半岛。他们去看望老人的老友麦克。

汽车开进一个木闸极栏,又在一条小道上开了一阵,在一栋楼前的花园里停下来,花园里有大树,大树落下许多叶子,凝静地围拢在树下。楼理的客厅窗前,麦克和老妻正背对他们着些来客而坐。大玻璃窗里他们的背影如一对老鸟对坐在昏暗的鸟巢。

『我真希望那是我父母。』简低低说。

『ME   TOO﹗』老人说。

简瘪了一下嘴。脸上的皱纹像在哭一样。

灯塔就在这房子的背后。

麦克是贝茨大学的数学教授。他的爷爷是管灯塔的。全美的灯塔都由他管。他的奶奶也是贝茨大学的学生,贝茨大学本世纪初就已是男女混合大学了。他们在镇上有房子。他们夏秋两季住在海边。这家人继承着家庭的道统,祖宗怎么过的他们就怎么过。

老牛车摆在客厅中间的地毯上。英国式吊挂钟高悬于壁炉上方。壁柜上摆着稀奇的古铜盆,玉器,四壁上挂的是手绣品和艺术品可以与博物馆媲比。流连其中,中国女孩发现她的洋姥爷是个多么不正常的美国人。他没有楼,住在水上;他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经历;他没有老妻,只有一个不懂英语的中国小姑娘。

女孩穿过房间走到后院。楼背后是个很小的花园在海边,花园边上有几棵树,往下就是礁石和大海。不远处有一个高硕的筒子,就是航向灯塔。中文文学中灯塔是隔绝现实,孤独之物;英语语意的过份严格又使LIGHTHOUSE显得幼稚。暮色里的鸥群纷纷起伏凄嚎,灯塔如一只筒帽不太诗意地耸立在荒凉的海礁上。

来之前,她还以为,她将看到的是王勃的腾王阁序里所谓︰落霞与孤雁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东西半球的大自然说一样也一样,说不一样也不一样。中国的大自然是诗化的,美国的大自然它就是大自然。她正胡思乱想,听到有人说︰『我在大学的时候也选修过中国历史。』肯穿过房间来到后院,如一只动物在空地上走来走去。

他拿出一个很重的牛皮纸包着的圆筒,递给她︰『不管在哪儿,你需要帮忙,就用这些钱币打电话给我们。在外国的话,你打对方付款。记住,说,I want to make a collect call!』

『I want to make a collect call﹗』她重复。

互相语言不通,相处全凭感受。她遥望失去了大多数叶子的海边的树,小风中剩下的几片晃着黄叶的树;遥望索然无味毫无诗意,而且显出自卑的孤立的灯塔,眼睛湿润,她拥抱了肯。

『THANK YOU。』她说。

老人和麦克谈得不顺。十几年不见,漫长的友谊在短暂的一小时探访后,变成握手,生硬的拜拜﹗他们出门,把草地上的草踩得东歪西倒的。

这是老人和女孩在奥岗斯特最后一天的晚上。孙子没有从学校回来给他们送行。

黑夜降临前树林变得苍阴。树影下再也见不到树的影子。虫子和蚂蚱像敢死队一样从河边往这边冲,别喳喳,别喳喳、、、草地上花朵暗淡,老人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旁观。

黑夜降临前肯开始在草地上烧垃圾。田园生活得自己处理垃圾,几十袋,还有拆旧房子时剩下的木材,全部要烧掉。他浇了一桶燃烧油在垃圾堆上,火柴引燃的报纸团一丢进去就嗡地烧起来。简扔了一大堆儿子还是幼儿时的识字本,小图书进火里烧。她又从房子里拖出一大堆旧沙发垫子往火里扔。一只垫子飞进火中,大火焰头上顿时冒出了许多烧黑了的纸灰,叭叭响着往暮色苍茫的天空上飞,像云南的清明时节一样。女孩好奇地看着,脸被火烤得生疼。肯把一只旧的红垫子拿在手里,他尚未把它扔进火中,两条狗就突然狂叫起来。

有人来了。来人是个怀孕的女人。她开车进了草地,慢慢停下。她穿着粉红的孕妇服,脸上被火焰映照出粉红的雀斑。她身上发出一股粉红的美味。出现下草地上的女人沉重的两只脚将草地踩了几个窝。老人和女孩在寒暄前离去,到家中阁楼上整理行装。

老人和女孩在阁楼上整理行装的时候闻到房子散发着木料的香味。

简顺着直竖的扶梯爬上来了。她要送女孩一大摞大百科全书,她认为女孩看不懂英文看看图画也好。她说︰『海上有时很乏味,无事可做。』

老人疲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的船会沉下去的。你拿走﹗』

简︰『她什么都得听你的吗?她还没有发言,她还没有说话。』

楼外,肯和怀孕的女人在说话,他的手里拿着那一只旧的红垫子。狗在人胯下窜来窜去,急燥不安,冷一声热一声地叫唤,那是狗心急速跳动的表达。肯将红垫子一扬手扔到火里。它尚未燃烧着火,狗就狂叫起来。『糟了﹗』他跟怀孕的女人说,『我忘了这是狗的睡垫﹗』狗狂叫咆哮到跌个四脚朝天。

楼里,老人厉声对简说︰『不要示威,简妮,拿回去。』

女孩呆呆望着他们。

简对着老人说给女孩听︰『他过去是个酒鬼你知道吗?他在外面背着我妈与别的女人交往,不只一个、、、他是决心死在海上的你知道吗,你不要去做他的陪葬品。』

老人发红的脸上胡子怒颤着,猛地他伸出手打在简的脸上。女孩震惊得叫了一声。她抱在怀里的航海橡胶鞋掉下了地。简的眉毛倒竖,双眼紧紧瞇成一条缝,身子弓成猫发怒的样子,她要炸了﹗女孩扑过去两手抓住她的双肩︰『简,简妈妈﹗不要这样﹗』

狗嚎声尖厉而突兀。老人一步到窗前,那里,白毛的狗站立着抓着怀孕女人的肩膀。她满脸是血,身子在摇晃。『肯,肯啊﹗』老人拼了命叫。

三人奔跑而去。

当天夜里,肯开车带芝加哥狗去镇上,兽医用注射法让它安乐长眠了。

狗死了。两条狗中的一条死了。儿狗失去了母亲。

女孩哭泣不止。

她坐在睡袋上。儿狗咬住她的裤管往外拖,它拖呀拖呀头昂着,脚一碰着东西就摔一跟斗﹗女孩抱着它呆呆的站在窗前。猫在林子边被拴着。黑黑的一小点。它长喵一声,跳着跑到林子的另一边,又喵一声,颠巴颠巴又跑回原处。

守夜的猫弯着睡了,大火烧到深更半夜也终于熄了。

老人看守那堆灰烬。他从工具房推着一辆小工具车出来,拿铲子绕着火堆铲去一圈草皮。月亮照亮了奥岗斯特的树林,树林如火,无声无息地包围着那两栋木头房子。没有声音,却被火包围着,这气氛如同梦境令人发怵。老人把汽车开到离火堆十来步远的地方,坐在驾驶室里守夜。他怕火星子窜起来刮到树林子里去。模糊的月光照着这辆汽车,这堆火烬,这随时会消逝的一种短暂情景。老人关掉车灯,缩进黑漆漆的驾驶座,看着夜空中开始渐渐明朗起来的月光。

夜深,女孩已在地铺上睡着,不喘气不呼吸,在月影里她苍白的脸在老去。

第二天凌晨,肯开车送老人和女孩去长途车站。

简,她站在楼跟那里,看着肯的汽车慢慢退出草地,慢慢碾过碎石子路,慢慢拐上公路,THEN,飞快地开走了。

两年后。

太阳呛着眼,肯往房顶上爬。他肚子上吊着工具袋,体态笨重。他慢慢地往上爬,谨慎地。简在旁边那栋房子有阁楼的房窗里干活,她看了他一眼。等他爬到顶上的时候她又看了他一眼。肯往房顶上移动着最后一条腿,梯子却滑动起来,就像是被他故意蹬掉的。他明明是重心已在房顶上,他的身体却随梯子滑动, 他体态高硕的身体,顺滑动的梯子掉下来,太阳呛眼,简见到的是丈夫一脚踩空,庞然大物,空中落地。简脸变色。上帝啊﹗大物落地,声音巨响 ── 肯从空中跌到地上了。

肯扭成一团,倒在地上。脚跟处散落着几本帆船杂志。草地发出动物性的异糗。想起受伤内容的阴惨,简一边奔跑一边内心澎拜毛发四耸。秋林如火一样包围着地上的肯,一个人也没有。肯躺在简的脚下,广大的天空是非常的蓝,红色的秋林如火,现下是包围着她和肯。他的身体成为切成寸断的爬虫,零碎地挣扎着。简拉开草地上一辆汽车的门,拿出一个垫子,把肯的头垫在上面,用手指试了一下他的鼻息。没有呼吸。她深吸口气,伏下去吐进他的嘴里。她跪下,双手拇指相交,在他的胸上压下去,有节奏的松开,反反覆复。她将他抛弃在地上,飞跑去南边的楼里去了。她跑进南边的楼里去,拿起电话,按了911。对方问︰奥岗斯特郡急救系统,请问怎么帮助你?

她对着电话不知所言。

她坐在一把椅子里,幻觉与现实中的警笛同时出现。有人手握担架,冲进草地。忙忙碌碌的人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草地上。人声嘈杂︰『心血管破裂,没有呼吸。死亡。』

早上,她坐在南楼的窗边,朝阳的光芒尚且淡暗。

空气中是鸡蛋煮熟时的那种味道,她已独坐一夜了。她两腮发瘪,两腿疲倦,下体生殖器官臃重。她看见肯在远处对她招招手,她也对他招招手,他们互相招招手 ── 再见﹗她的视线看着他在天光中渐渐东去,他在亮起来的方向中继续去了。

慢慢地她听到电话铃声。大慨响了很久了吧。

电话在她的背后一张桌上。

她把电话拿起来,看了一眼。火炉边的儿狗乏味地望着她。『我是简。』她说。它叫了一声。

电话里说︰『来自大溪地岛的长途对方付款电话,请问您愿意接吗,强森太太?』

『谁?那里?』

电话里发出基哩刮拉的杂音,她的手指在电话线上缠了好几道,总机又重复一遍︰『来自大溪地岛宋小姐的请求对方付款国际电话,请问您愿意接吗,强森太太?』

『哦,、、、我确定,愿意。』窗外的光亮了起来,有一些照耀在狗身上。

她凝视着桌上相框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在树下拣苹果的大眼睛小男孩。他的手臂和肩上的颜色已褪,毛衣也褪淡成了褐色的。他的面孔是谁,她已记不清。当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称她『简妈妈、、、』简的目光伸朝那张照片,剎那间,宛如一道闪电,她记起来那是七十多年前的她的父亲。

『你父亲去世了。他死于海难,我活着、、、这条船也活着。』

简出力地挺着胸脯站起来。

太阳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晒黄了奥岗斯特的树林。树叶子就是这样日渐一日顺序掉下来。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日复一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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