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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帝国写照

发布: 2008-11-27 20:17 | 作者: 杨典



十四

俯视:是一个优美的词。

如果谁从日本大街上的高空往下俯视过,谁就能感受到这种优美的写意性。

我就曾因做一份擦洗高楼玻璃的工作,而挂在关东一些城市的高空上,有时长达几个小时。但这让我有了从上往下仔细扫视帝国线条的机会,记得坐飞机从日本列岛上空降落时,所看见的版图是斑点状的。一个一个小岛,象一排排越来越大的省略号,一直点进九州岛大陆,似乎要将海洋省略掉……。

然而从高楼上看来,这些密集的省略号就不再是礁石,而是人头。

所有的人头都是统一的。这一点,是在大街上看不见的。大街上看到的主要是服装。有人说日本人都是“拷贝”,是的,如果在丸之内大街上散步,所遇到的人很可能有同一种态度对待别人。可事实上日本人的个性差异非常大,只是共同的社会约束力使他们变得很相似。这正如群岛在海水的包围中,都只能冒出一个或大或小的尖儿来一样。

随着日趋绝对的西方式自由,这种礼教后遗症也在老年化。

歌麿、北斋、或者井原西鹤等等这些春宫浮世绘和色情文学大家,当年怎么也难以想到,如今的女中学生从小就在歌舞伎町挂着放大的色情照片的路上走来走去,上学放学;女艺人们也可以随随便便在电视综艺节目里脱掉内裤。

色情是现代日本人孤独生活的定海神针。

没有色情业,在礼教和资本主义的双重海浪下,日本人的个性早就被淹死了。

色情在日本是唯一成功的个性革命。

日本妇女的性格也是微妙的。我们在陈寿《三国志·魏书·倭人传》中读到的“妇人不淫,不妒忌”,或者新渡户稻造先生在《武士道》一书中介绍的,勇于殉夫的,理想的“武士的女儿”(就象三岛由纪夫《忧国》中的丽子),这些与每日在超级市场出出进进的家庭主妇,与公司里疲劳的女职员,与原宿的女“朋客”,与穿和服的,穿破裤子的,或者夜晚公园里什么也不穿的女暴露狂混在一起,几乎把一种最优美的特征弄模糊了:那就是羞涩。

而那本是最东方的个性。

日本的死板,和日本的唯美,常常是一码事。

十五

每个外国人在日本都能遇到不计其数的社会角色:老板、上司、同僚、女人、颈子洗得雪白的公务员或染头发的痞子,以及众多别的外国人,当然还有一些同胞:医生、律师、留学生、艺术家、在日知识分子和成千上万的,不知为什么但又非要来日本打工的内地人,还有偷渡成功的文盲,流亡者,在逃犯人,无数因签证过期而“黑下来”的“闯将”、骗子、陪酒女郎、开了店的华裔小业主和偶尔客居东京的大陆名流……。譬如光我曾打工过的一家塑料瓶厂里,就有一个上海人,一个香港人,一个台湾哑巴,一个和日本姑娘结婚的浙江小青年,以及一大群菲律宾、巴西和越南老妇人。所有这些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帝国后,却都有着一种无产阶级式的急躁:因为钱。

有时走在大街上,能看见正在搬运货物的黑人;半夜修路的朝鲜体力工;也能时不时遇到专来日本消耗公款的大陆官僚,或者走进成人店的西服邋遢的农民企业家……但这一切和日本社会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协调?那曾经敌视多年的民族情绪是怎样转换成单纯的经济观念的?共产主义乌托邦的失落者,第三世界国家伤感的“叛徒”们,一度在“汉奸”和“帝国主义”这些名词面前高举一只拳头的道德家,和着那些来自中东,印度和各种文明古国的不肖子孙们一起,是怎样在“资本主义”这盘大杂烩里变得垂涎欲滴的?

于是,无论当我第一次在住处门口的墙上看见“日本共产党”的宣传画时,还是在日比谷皇宫,在御茶之水,在银座银行门前或无数车站阶梯上看见形形色色的乞丐时,我都不禁有茫然若失的荒诞感。荒诞就在于:他们根本就互不关心。那些总是强调人类平等的人——骨子里都不过是“贱民”。

在社会角色的背后永远有一种来自社会整体的分割与孤独:即所谓阶级。

“人民”是一盘散沙。这一点,哪里都一样。

十六

我终于见到了金阁寺:见到古代的光。对于现代人,它是绝对美,是奢侈的符号,是明镜,是生锈后又被重新磨亮的刺刀。对于我,除了与小说印象的再审美之外,它确实象我在穿越了一千个夜晚后遇到的第一盏触目惊心的灯!

它抵消了我在日本的全部疲劳与黑暗。

它在一刹那让我理解了一切我对这个小帝国的迷惑。

华丽,耀眼,空灵,如同湖中心一艘金色的画舫。这是纯粹东方的灵魂建筑,是阿房宫和迷楼的传统,是古中华造型美,禅宗,和日本贵族精神的结晶。我望着它,好象望着一个乳房的幻觉,一轮月,一团三岛由纪夫式的火焰,或一朵必死的金云。这种夺人魂魄的光辉和颓废,也令我想起南唐后主的花园或宋徽宗的宫廷。金阁寺很小,只是墨绿山水中一个灿烂的点,但就这一个点,已好象一颗直刺西方文明的极端之星。在它锋利的光尖下,无论是巴底隆神庙的传统,还是哥特式教堂,凡尔赛宫,亦或纳粹设计的庞大的日耳曼尼亚中心,纽约的摩天大楼……尽都黯然失色。

因为它和一切实体建筑的含义完全不同。它的主义是:色即是空。

它用高纯度黄金一点点筑成,粘贴,契合。在它的镜湖池,苇原岛,书院,方丈,泉水和松树的围绕下,从水中渐渐升起。它的“空”的美丽,恐怕连埃及金字塔也要自愧不如。因为金阁寺不是陵墓,它不是用巨大无比的气派来表现死亡的神秘和伟大,恰恰相反,金阁寺是室町时代足利义满将军生活的地方。它在改名为“鹿苑寺”的前前后后,都和禅宗的色空论是统一的。一个政治人物(包括修建银阁寺的足利义政)把自己的浮华别墅和虚无思想如此紧密地相联,而且形式如此唯美,只有东方人才有这么超然的极端境界。

在金阁寺的三层楼上,有一块天皇御赐的扁额,上书:“究竟顶”。

这正是源于佛教《心经》的“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之意。

所以后来金阁寺被烧似乎是注定的。它必须毁灭。否则,就不能在历史中完成它色与空的主义;就不是纯东方式建筑;就不能成为绝对美!

金阁寺:对我的刺激是必然的。这还不仅仅因为三岛和水上勉的小说。我到京都的那天下着雨,而雨水是最容易让我想起古代中国的东西。一闻到雨味,古中华帝国那种潮湿的景象便浮现出来,好象从茶水深处偶然浮出的片片茶花。与妻子一到京都,我就直奔金阁寺,雨水中妻子的脸和光辉的风景,异乡的古中国幻觉,都似乎在对金阁的注视中混在一起了。我发现这两个帝国的古人在对丰满生命和一切皆空的处理上,有着多么惊人的相似。金阁寺当时在我眼里,并不完全是日本,更多的是日本对中国的一个比喻。

它是一粒纯正唐朝的种子。禅的种子。

那个有点被印度化了的,但又保持着中国贵族的排场,视黄金为粪土,但又有着东方专制主义神秘的奢侈感和集权美的唐朝。它那艳俗的形状,尖锐,典雅,含金浓度,犹如一枚千年闪光的羽箭箭头,以整个山水为弯弓朝向宇宙时空,不知何时射出……。这一切使我凝望良久,几乎竟忘了身在何处……。

十七

看过了 “枯山水”(一种用小石子堆成的水圈波浪,源于佛教思想“有=无”,类似西藏密宗用沙画曼荼罗图,画完后即让风吹散。)也就明白了日本的一切形式美。明白了京都的竹林,茶庄,俳人的小草屋,点心,神社和其它现代日本人性格的一致性。明白了日本生活中“假”的含义。因为连生命本身都有着一种伟大的虚假性:不久就会死去。也明白了三岛由纪夫在《太阳与铁》中为什么说:花朵之美,因其必然要死。“武为落花,文为培育永恒不朽的花。不朽的花,就是假花”。

同样,没有永远不干涸的水。不朽的水,就只能是龙安寺那种“假山水”。日本帝国的“武”已在二战中坠落。要想再重造不朽的帝国,就必须是一个架空了天皇的假帝国。正如曹沾之咏:“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独自坐在龙安寺的那一大片“石水”的庭院中,不禁为两国古人在对世界的参悟中如此异曲同工而感动。

十八

我是春天离开那个帝国的。那个象蒙古人,金人,满人和欧美人一样,在中国制造了战争和屠杀,也制造了历史和文明的,优美,残忍和洁癖的帝国;那个融小丑和英雄为一体的,又在疲劳与色情中殉道于经济的帝国。我的确没有遇到什么大事件,却又好象有了一种更广阔的相遇……。

那是四月的帝国,樱花象亿万粉色的军队云集在它的每条街道上。当樱花初现时,我只觉得好象是无数少女的,还未隆起的片片乳晕,漂浮在全日本的半空。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如同黄祸时代席卷整个欧亚大陆的鞑靼人营帐,漫山遍野,一望无际地,只在几天之内就霸占了帝国的全部视野。

但这还不是让我彻底震惊的。

我震惊的是:这些象浓云般重压在枝头的无限樱花纷纷飞落的时候!

只在一周之间,但见亿万花瓣,铺天盖地,飘飘扬扬吹向岛国的任何一个角落:吹向东京,横滨,大阪,京都,奈良,鹿儿岛和北方四岛,冲绳美军基地和长野的森林里,广岛废墟和多摩灵园;吹向皇宫,电车站和帝国大学,吹向每一个下班的行人身上,吹向女中学生和老职员的脸庞;花瓣们不仅是零星而落,有时是暴风雪似地横扫大街,犹如密集的群星向着太空放射。它们在高楼,树枝和蛇行的车流上空打着转,仿佛无数粉红的幽魂之船最后横渡人间。它们裹着泥土,拌以灰尘,时而高过鹞鹰,时而沾着鞋底,带着一种蝴蝶夫人皮肤般的遗香,箭羽蝗灾般向着四面八方飘舞飞散……正如禅诗所云:

花开满树红
花落万枝空
惟余一朵在
明日恐随风

这是某种最后的,帝国的胭脂。某种最后的,如血的绝对美。我知道我到此刻才被真正感动了。这种感动与民族矛盾或文化冲突毫不相干,它完全是人生上的。因为,当谁看见了这个本来以“刀花合壁”而自负的地方,在它的刀(武力)已然被封存之后,花,却依然如群雄们的断头一样照旧纷纷落下时,谁都会被感动。再加上这种毁灭之美在这个帝国居然又是一年一度的,怎还能一点感觉不到它的神秀,它的速度,和它在一刹那中的伟大光辉……!?

1997年东京——1999年北京

——此文发表于2005年《天涯》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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