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治天下的问题上:儒家讲“兼济”,道家讲“怀柔”。
这也正是日本和中国的区别。日本人的行动是外向的,中国人的行动是内向的。然而西方人常常认为日本人很内向。这是为什么呢?其实,并非他们的行动内向,而是他们行动的表达方式内向——这就是“礼”的传统。但一个开始就十分有礼貌的日本人,也许会越来越让人不喜欢,或者费解。而一个开始不修边幅,吊儿郎当的中国人反而会越来越有魅力。“因为中国人重视内心生活,忽略外表形式”。辜鸿铭先生早就这样说过。中国人一旦与别人交流,则容易动情。而就算在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也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他们永远是客气的,但一关系到利益和行动,则毫不留情。
在军事上的“先礼后兵”,也体现到商业和生活中。
剑道和相扑比赛前后礼节一大堆,但出手如电,迅猛无比,一招制敌。
日本人的快、美和忍(礼教的变形)三位一体,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所谓的:“美就是敏捷”异曲同工。《论语》所谓:“讷与言,敏于行”;“仁者必也勇”等等,也深融于他们的血液中。
这就导致了一种“虚礼”似的社会风气。
日语敬语是文法习惯,远不是道德。
一切礼仪都是为了最后采取绝对制胜的行动。
1998年晚秋,在镰仓的一家小杂货店里,我买到了一把作为纪念品的短刀。这是一把没有开刃的水磨怀刀(日语称“胁差”),即古代日人剖腹所用。这似乎又是一个工业退化时代“叶隐精神”的象征:某种含蓄的锋利。我甚至忽然明白了那个一直对我很好,有说有笑的社长,为什么会突然将我解雇(根本不知道何时得罪了他!)而且他也不说任何理由。他深藏不露的世故:正是这种含蓄的锋利。
十
靖国神社的牌楼是巨大的,震撼人心的。
从神保町书街买完书后,可以沿着日本武道馆的方向步行走去。一路上经过许多等待看音乐会的年轻人、少女、痞子、公司职员和樱花树,我到的时候落日向西了,象一头光辉的红鹰,停在突然升起于大街上方的靖国神社牌楼上。庞大的“开”字形的牌楼向大地上投下更长更大的影子,象鹰爪般伸向整个大街,使人、车、树都显得小得可怜。
我感觉到:这是真正的帝国落日和帝国阴影的景色了。
这种肃杀的美,连天皇城的二重桥和广场也黯然失色。
这个让中国和亚洲国家特别敏感的神社,却也的确有一种帝国中心圣殿的神秘魅力。黑色的唐式建筑,幽暗的石灯,不可思议的寂静,空空荡荡的绿树林中一面太阳旗冷冷地飘着……使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它了:民族英雄与国际战犯浑然一体的“墓”——招魂社。
靖国神社始建于明治四年(1869),供奉着自明治维新以来,由各地小招魂社护灵的,在历代战争中阵亡的将士英灵的牌位。明治七年,自明治天皇首次参拜后,靖国神社上升为中央招魂社。其牌位之多,到太平洋战争结束时,已经超过二百四十余万名。从江户幕府末年的殉国者算起的话就更多了。东条英机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所以“参拜问题”实在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就象中国人若将关羽、岳飞和孙中山等人都集中到一个祠堂里,很难说那就是一个“军国祠堂”。但在外国人看来,靖国英灵都是天皇神权的“牺牲品”。正如群蚁对于蚁后,群蜂对于蜂后是牺牲品一样。日本和别的集权国家和神权国家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没有个人意志和个人崇拜。它实际上不存在类似墨索里尼、斯大林或霍梅尼这样的人物。上至总理首相,下到士兵草民,都围绕着一个虚构的圆心而行动,只不过有些人离这个圆心近一点,有些人远一点而已。
这个圆心:就是被架空的天皇。
天皇是一个符号——就象樱花、卍、或太阳旗图案一样。说为天皇而战,和说为樱花而战没什么区别。日本古代成语云:“花是樱花,人是武士”。指的就是这种奇特的象征主义精神。
由于天皇的重视,靖国神社的地位渐渐超过了伊势神宫(日本国家神道总院)。这似乎也意味着:一个政治神话取代传统神话的时代来临了。也正是靠着这一东方乌托邦的变形,日本发动了近代战争,又在战后资本主义的建设中,以惊人的,可以说是铁血教徒般的毅力,创造了奇迹。政治帝国,文化帝国和经济帝国,其实都在一种神道精神的不断行动(工作)中三位一体了。
对着靖国神社内宫的深处,我举起了照像机。因为我看见一个极美的白衣内侍身影一晃,好象某个古代武士的幽魂——突然,身后一只戴白手套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是一个全副武装的神社警察。他在制止我的同时客气地说:“对不起,神社有神灵,不让照像”。当时,我十分不理解,这个腰里挂着电棍和电子对讲机的现代巡警如何会相信真有神灵。后来,当我再转头去看那个内侍时,只见一块雪白的帘幕在冷风中飘荡着……它似乎在努力让我领悟:日本的灵魂是与东方一脉相承的,也是中国式,儒家特有的传统——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十一
我终于看到了镰仓:混血的帝国风景。
这便是那个曾让成吉思汗铁骑罢兵海上的镰仓时代的遗址。
海,寺,江之岛,古玩店和陶器屋,还有欧式建筑,神社的传统婚礼,以及在电车站化缘的佛僧。最让我激动的,自然是镰仓文学馆:因为这里有着一种著名的中世纪的宁静,和东西合壁式的奢华(它本是明治贵族旧前田侯爵家的一栋别墅)。
这里存放着明治、大正、昭和以来众多在镰仓一带居住过的文学家,俳人,歌人,诗人和翻译家们的手迹,遗物与照片。这正是我所熟悉的作家们如川端,芥川,三岛,涩泽龙彦和中原中也等等留下的美丽痕迹。这也是我在日本黑暗的疲劳工作后得到的第一个来自人文的安慰。
镰仓文学馆在昭和十一年按照欧式风格改建,变成了一座有许多露台的临海洋楼。三岛由纪夫在写作《春雪》之前,曾在此细心观察过。所以,这里的园林,风景和贵族气派的结构,后来便成为《春雪》一书的背景舞台。由于我早在少年时代就读过这本书,并因其绝对唯美的笔法所感动,这幢楼对于我就有着特殊的魅力。它的露台面朝大海,巨窗前的草地一直远远地伸到海滨的树林里。草地上还立着一尊青铜的裸体女雕像。雕得倒一般,完全是西方式的,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她的妙处,而且觉得不太谐调。不过,当我从一楼大厅的窗口瞭望大海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尊女雕像的臀部正好清楚地浮现在窗框里。
明月般浑圆的臀部,展现着帝国贵族当年典雅的色情。
一座花园围绕着这幢楼。而且我还发现,在一些林子深处,还有很多神秘的小山洞。洞口黑暗,寒气袭人,让人有一种看到古代豪门饲养凶犬软禁民间女子的幻觉。这是一种集阴森,浮华与传奇野史为一体的幻觉。一种将东方封建美与西洋建筑学在日本海边浑然天成的幻觉。
这就是明治精神的美。
尤其还有这幢楼的露台的意义——它使我领悟到了前不久买的一本书:日本建筑学者饭岛洋一所著的《从三岛由纪夫到奥姆真理教》。这是一本怪书。他想把日本战后的这两大事件,归结为露台(象征空间)的消失。初读时我十分不解。然而,如果一个外国人在现代的东京生活一段时间,然后突然将他移到镰仓的海边露台上,在晚霞中听风饮茶,他一定也能立刻感受到此书的涵义。
明治时代的镰仓和整个日本其实就是一个露台的时代。
露台和庭院:是日本人在国际化和民族精神上的两大空间。一个瞭望世界,一个审视自己。
但是战后密集的现代化建设,使这两种空间越来越小,几乎被消灭了。
于是,走向压抑的三岛在国家自卫队露台上演讲后切腹自杀;真理教教徒们在地铁(象征一种被电扭曲的无空间庭院)杀人,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避免的了。
十二
对于帝国的知识分子来说,镰仓的诱人之处就在于它那种介乎于《平家物语》和《徒然草》之间——或曰武士道与佛教之间的特殊气氛。
事实上佛教在当时的武士阶层中是很受尊敬的。从中国传入的禅宗,由于对于坐禅的精神要求特别严格,就与历经战乱的武士们的心不谋而合。当我凝神注视着镰仓大佛时,这尊11米高,121吨重,七百年前出自无名氏的青铜巨像,虽然远远小于乐山大佛,也没有敦煌莫高窟的壮丽,但其在慈悲面孔中所隐约闪现的目空一切的残酷,以及一左一右两朵铜铸的墨荷花座,都让我暗暗吃惊!
因为这种用最浓重的物质——铜,来表现最相反的佛教概念——空,与武士们用刀来表示对生死虚无的思想,如出一辙——都是用金属。
象金属那样高贵,但无生无死。
象金属那样浓烈,但无生无死。
正是这两者将武道意志与禅宗精神在历代日本人身上统一起来了。
这一绝对东方的灵魂形象,也使我在后来的生活中,看清了更多的古怪现象。以至于当我在秋叶原电器街,遇到一群穿灰大衣的,居然会说汉语的日本基督教宣传者们时,我能不象别的人那样避之惟恐不及,而是接受他们的宣传书,和他们交谈,握手,抚摩他们孩子们的头,了解他们的生存处境……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信仰的产物,而不单纯是社会骗术的奴隶。他们并不真正危险。
一切现代的危险在古典的勇气面前,都是脆弱的。
十三
日本是个鱼龙混杂的群岛。
在它绝对唯美的光辉映照下,也有着星罗棋布的暗影:暴力团。但我个人认为在那里无论是中国人的黑社会,还是韩国人的,中东人的,欧美人的或南亚人的任何极端组织,都象日本人本身的暴力团体一样,是有区域性的。而且,他们的针对性也非常清晰。其中最清晰的,当然要数今天的右翼。
右翼是一直是我特别关注的一道铁幕风景。
很显然,如今的右翼已经和西乡隆盛、北一辉,或者“楯会”的时候截然不同。开着刷得漆黑的面包车在春天满街疾驰,要不然就用扩音器大喊一些民族主义的口号,播放一些老军歌的录音……这已经不再有什么创造性。他们可以让一个新到的外国人吃惊,久了,就会厌倦。关键是失去了一种人文向心力——知识分子成员的减少!如果没有新人文精神的输血(就象当年北一辉从中国革命中得到启发一样),那么就算满街都是樱花和服,以神武天皇的名义再打一次“八纮一宇”的圣战,和世界尖端技术主义或中国这位民族主义巨人再较量一下,恐怕结果仍然是悲剧性的。
右翼锐气犹存,但却显得毫无古人的智慧。
它只剩下了宣传。它已不再是一个国家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