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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江湖的如来神掌

发布: 2010-6-03 21:26 | 作者: 桑克



——谈《读诗的艺术》

       读着读着,你就想对这本书说,对呀,是这么回事,或者说,哦,原来是这样的。有时候,你想和它讨论,甚至和它辩论:是不是这么理解更恰当一些?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有的时候,你会浮想联翩,远远地离开书上的话题,进入一种回忆式的遐想之中,甚至想起自己的写作,而且越想越远,直到在不知不觉中,手已经开始翻页,你这才发现有好几大段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后你重新翻到前面继续看。

       这本书叫《读诗的艺术》,早在它成书之前,我就读过其中的大部分文章,而且有的已经不止读过一遍。这次拿到货真价实的书,读着读着发现,这还是一本新书,而我自己的大脑也还是一个新的矿藏,原来我心中还有这么多未竟的东西呀。正是这本新书,让我更进一步地发现了自己。比如,我突然意识到,海子身后才被承认的问题有答案了,有人说是历史问题,有人说是教育问题,有人说这是著名的死后荣誉问题,而我的答案是,以前大家不认识海子,是因为好多人根本就没看过他的东西,你让他们怎么承认海子?还有一个就是,认识他的人,好多根本就没有“识人”之能,你就是把真正的令狐冲领到他的面前,他也只是认为,这是哪里来的酒鬼和失恋的傻瓜呢?

       按照我大胆的猜测,书里的译文是经过精心组织的,主干就是大名鼎鼎的哈罗德布罗姆的同名文章《读诗的艺术》。这是一篇他给《最佳英语诗歌:上迄乔叟,下经弗罗斯特》写的专文。一般编诗选,都是从谁到谁。比如这本诗选,应该是“上迄乔叟,下到哈特克兰”,何况布鲁姆对哈特克兰绝对是欣赏备至呢。他说克兰是“一位有难度的大诗人,但是他非常优秀,甚至伟大”。文章的第七部分还专门谈了他的组诗《航行》。译者王敖是布鲁姆的学生,深知《航行》的重要,就译了全诗放在文章的后面,还特意标明这是“参考译文”。说是参考,并不只是谦虚的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只有读这首诗,才能真正理解布罗姆的言论。王敖曾把《哈特克兰诗全集》电邮给我,我觉得他对哈特克兰也是推崇有加的。而在这本影响颇大的诗选中,布鲁姆偏偏把中间的弗罗斯特加了进来,仔细想想,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布鲁姆文章的第四部分提到霍斯曼的诗,《一支雇佣军的墓志铭》,主要讲讽喻意味的用典是怎么回事,霍氏的诗句,不仅有对西蒙尼德斯的仿效,还有对莎士比亚的回应。文章还提到理查德威尔伯对这首诗的解读,不过布鲁姆的意见是有所保留的。为了读者更能深入了解威尔伯的看法,这本书收录了他的长文,《围绕霍斯曼的一首诗》。这篇文章的含金量不比布鲁姆的那篇小,我就是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走神的次数最多,大约与威尔伯是写诗的有关,他对写作心理的揣摩可能更让人觉得亲切。而布鲁姆也不错,比如对九个声音的分析就让人大开眼界。我还体会到,在戴上角色的面具之后,尽管你使劲模拟角色的声音,你本人的声音还是会从中泄露出来的。这就非常接近戏剧演员念台词的情形,两个声音互相交织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怎么知道哪一句的声音是你自己的,哪一句的声音又是角色本身的呢?将这一情形置换到诗歌的读解之中,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种对风格或者作者烙印的解释呢?如果你有意在诗歌的书写中用那么一两下,又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呢?

       布鲁姆还指出艾略特师承的真相,这让我兴趣盎然。我说过大三之后我就成了真正的艾略特派,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艾略特说过的话大多奉为圭臬。那时候,《艾略特文学论文集》15篇,《艾略特诗学文集》23篇,都是我的武功秘籍,凡是谁向我询问看什么诗歌方面的书,我都会郑重地推荐这两本,尽管它们之间有不少重复的文章。现在看来,如果说它们俩是诗歌江湖的辟邪剑法和葵花宝典,那么这本《读诗的艺术》就可以称之为如来神掌了——临时插这么一嘴,接着说艾略特——所以艾略特说什么我信什么,他的《传统与个人才能》简直就是我的私人圣经。关于自己的师承,老艾明确地表示过,是但丁、波德莱尔、拉福格和庞德。而布鲁姆却说,你别听艾略特忽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真正的父亲是惠特曼”,还补充了一句,他的诗里还“混入了很强的丁尼生的调子”。乖乖,是这么回事呀,害得我又要去找丁尼生的诗读了。

       老惠特曼在我的阅读谱系之中的地位是这几年才上升的,一如弗罗斯特,不过目前弗罗斯特又有下降的趋势了。这倒不是说我见异思迁,而是我的认识处在不断深化的过程之中。布鲁姆说,惠特曼是狄金森之外“所有美国诗人中最杰出的”,这是比较级的最高级了,从这么严谨的嘴里说出来当然非同小可,不过看了后面紧跟着的理由,我又有些释然,“这是因为他在和声上的平衡力”,平衡能力对我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高级能力,当然我还不够,还得玩儿命练习。这本书里也专门收录了一篇吉尔德勒兹的文章《惠特曼》,呼应着布鲁姆的批评,文章不长,你一口气就能读完。而且德勒兹的角度也刁。一般说起惠特曼都会强调他的美国特征,就如同说起拉金都会谈到他的“英国性”一样,表面既有民族风格,而骨子里还是有一点殖民时代的痕迹的。批评大佬德勒兹就不一样了,大谈特谈惠特曼的碎片与关联,不知道别的读者怎么看,反正这个角度让我略略吃惊,而且非常感兴趣。

       这本书里还收录了德勒兹的另外一篇短文,《刘易斯卡罗尔》。知道卡罗尔的人其实并不少,前些日子还公演了根据《爱丽丝漫游奇境》改编的3D电影。里面那个穿着马甲,拿着钟表奔跑的兔子也肯定给不少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么,他和诗又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大大的关系,至少给了读者一些极其重要的启示。德勒兹说:“卡罗尔的独特在于他不允许一切东西穿过意义,他在无意义的胡话中游戏一切,因为无意义的胡话拥有的多样性足够纪录整个宇宙及其恐怖与光荣:深度,表面,卷轴或者卷起的表面。”这里的关键词是“胡话”,原文是nonsense,意思是胡说,废话,胡闹,愚蠢的举动、计划与建议,没有价值的或者不重要的东西……读者暂且这么联想着,不过我觉得卡罗尔这种特殊的“胡话”倒是与卡尔维诺说过的“轻逸”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关系,至于是怎么样的一个关系,我还没想利索,这里先留一个小尾巴,等以后再仔细地梳理它。

       说起艾略特,书里收录了伊格尔顿的文章《托斯艾略特》,老伊把艾略特的研究引向了一个更为宽广的领域。这对当代中国诗人的启示是非常直接的。书的最后是奥登的《希腊人和我们》,也有这么一层意思,就是说,诗歌的事儿比许多人想象的要开阔得多,要大得多,不是分个行,或者抒抒情,隐秘地纪录个时事那么简单。它和当代有直接的关系,与整个文明也有着直接的关系。联系到我们自己,先不说“希腊人”和“我们”——有人说希腊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八竿子打不着,这种糊涂话说的人还少么?我们先说“中国人”和“我们”,或者说说作为“亚洲人”的我们。在我看来,亚洲的文化传统大多都是极端而暧昧的,具体的象征有两个,日本担负着极端,我们中国担负着暧昧。这也同样反映到了诗歌的写作之中,含含糊糊,精确的写作非常之少,大多似是而非——有点扯远了,这都怪奥登,让我浮想联翩,恐怕得恰当地自我约束一下才行。

       这本诗论暗含的谱系都对我的胃口,希尼和文德勒分别谈了约翰克莱尔,奥登又和文德勒分别谈了一把阿什伯利,而让我眼前一亮的当然是沃尔科特的《写平凡的大师:菲利普拉金》。拉金算得上英诗写作的楷模,但是作为同行,他可瞒不过沃尔科特老奸巨猾的目光。老沃说:“他诗里的花招,有的是用来调节诗句的,有的则是故意用来夸饰的。”我作为一个写诗的人,除了想在这本书里寻找某种认同之外,想的更多的是,怎么学到具体的一招半式。而这个,一些读者可能并无兴趣。我忽然就想,如果这本书能够进入我们的教育系统,那么我们的诗歌阅读是不是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由此推之,那么对于研究者呢?对于写诗的人呢?你尽管想象去好了,我可不敢瞎说,我只能说说自己的认识。这就是为什么我更愿意反复阅读库切文章的一个原因了。库切的文章叫《布罗茨基的随笔》——我还是要插一句话,迄今为止,我还没看过哪个中国小说家谈哪个中国诗人的随笔呢。当然,可能并不值得谈。库切的文章相对而言比较好读,没有那么多的更为细腻的技术关节,而是直截了当地谈自己的了解与自己的想法。这就亲切多了。比如库切说到布罗茨基诗中那些“非俄罗斯式的反讽”,就让我感到舒服。当代的好多批评家更爱强调一个诗人的本地属性,把这个看做是一个非有不可的点。这话我只信一半,真的不能全信,因为有的东西是全人类的,不单是俄罗斯人的,也不单是美国人的或者阿富汗人的,比如说恐惧,比如说对于权力高度集中的心理阴影。齐别根纽赫伯特在《阿特拉斯》中,对这个神话人物的言说就表示了一种对人的关怀,其中还涉及到承担责任的问题。我年轻的时候不知道阿特拉斯是谁,但却写过“天空不能没有支柱”这样的句子,这让我读《阿特拉斯》的时候有点儿得意洋洋。把话反过来说,赫伯特谈到的这个典故,其实不就是《一支雇佣军的墓志铭》中的两句么——
       
       他们的肩膀,托起了天幕,
       他们站立,大地的根基留住
      
       这些纠缠而又互相映射的诠释不就是惠特曼的关联的某一体现么?

       布鲁姆在全文最后提及“最伟大的诗歌”的时候,还说道,“达到这一点依靠的是我借鉴别人而称之为‘殊异’的东西”。“殊异”这个词是致命的,原文是strangeness,意思是陌生,生疏,奇怪,古怪,冷淡,疏远,局促不安,奇异性。而在布鲁姆以及他“借鉴的别人”欧文巴菲尔德那里却把“殊异”作为一种诗歌标准。布鲁姆不仅认可欧文的阐释,还格外强调了其中的一个关键词,“意识”。

       这本书充满魅力,不仅让你读了激情四溢,而且让你觉得写诗多么光荣,读诗多么快乐,当然它还需要你付出一点点儿小小的准备与一点点儿小小的劳作,否则这么牛叉的武功秘籍咋能那么容易就学到手呢?当然,我也承认,在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之中,我并非所向披靡,时不时就会从奥秘的城堡之上摔下来,并在修辞的泥泞之中来个嘴啃泥。比如初读肯尼斯勃克的文章《济慈一首诗中的象征行动》的时候,我就完全不得要领,这就逼得我重新再爬一次。再爬的效果如何,我当时不敢猜测,大不了像初读《剑桥美国文学史第八卷》一样,先被这种对我来说非常新鲜的论述方式打懵,继而变得开阔起来呗,从而丰富自己的分析结构,再把自己的境界提高到更高的一层。这其实就是“困难”在阅读之中存在的真正意义了。
      
       20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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