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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虎耳草——沈从文与张兆和

发布: 2010-5-27 22:59 | 作者: 岚枫



       沈从文有备而来,带了一大包礼物送兆和,全是英译精装本的俄国小说。有托尔斯泰,妥斯陀也夫斯基,屠格涅夫等等著作,这些都是托巴金选购的,又有一对书夹,上面有两只有趣的长嘴鸟,为了买这些礼品,他卖了一本书的版权。兆和也极有教养,她觉得礼物太重,便退了大部分书,只收下《父与子》与《猎人日记》。

       张家的姐妹对沈从文都很友善,“五弟寰和还从他每月二元的零用钱中拿出钱来买瓶汽水,沈从文大为感动,当下许五弟:“我写些故事给你读。”后来写了《月下小景》,每篇都附有‘给张小五’字样。”

       每每看到这一段,沈从文的感动总叫我有些心酸,不过是一瓶汽水,他却是这样的受宠若惊,铭刻于心。

       也许,就像钱钟书的那篇有名的《猫》中影射的,“他在本乡落草做过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其作品给读者野蛮的印象;他现在名满天下,总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还觉得那些‘正途出身’者不甚瞧得起自己”。

       沈从文心里是有些自卑的,这并不是他的敏感所致,这确是事实。

       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时候,清华外文系出身的查良铮(即诗人穆旦)说:“沈从文这样的人到联大来教书,就是杨振声这样没有眼光的人引荐的。”

       国学名家刘文典更是公开的轻蔑,据说在讨论沈从文晋升教授职称的会议上,他勃然大怒,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朱自清该拿四块钱。可我不给沈从文四毛钱!”还有一次跑警报,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过。刘面露不悦之色,对同行的学生说:“我刘某人是替庄子跑警报,他替谁跑?”

       这还是在沈从文成名之后,成名之后尚且如此,那未成名前,处境可想而知。那时,沈从文刚从湘西来到北京,他向北京各大杂志和报纸的副刊投稿,当时《晨报副镌》的编辑在一次聚会上,将他投寄该刊的十数篇文章连成一个长条,摊开后当众奚落说:“这是某大作家的作品!”随后把文章揉成一团,向字纸篓里扔去。

       行伍出身的沈从文曾受过“科班出身“的知识分子诸多冷落,可以想象,当他拜访门第高华的张家时,怀着怎样一种忐忑的心情,所以,当他听到兆和不在家的消息时,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张兆和避而不见,他心里潜藏的自卑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当允和请他进门坐坐的时候,他也连忙推辞,匆匆离开,他害怕高贵的张家瞧不起他。

       好在有了小五的那瓶汽水,那个炎热的夏天,那瓶冰凉透彻的汽水,成了他心底最清甜的回忆,那意味着他不需要自卑,他在张家受到了欢迎。

       从这以后,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关系有了质的变化,四年的时光如水,“顽固爱着”的沈从文终于打动了“顽固不爱”的三三的心。

       沈从文又请二姐允和去征询张父的意见,并向兆和说:“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张父是极开明的人,他向来主张自由恋爱,曾说“儿女婚事,他们自理,与我无干”,他欣然认可了沈从文。

       于是,允和给沈从文发了一封电报,只写了一个“允”字,既是她的名字,又表达了意思,被后人称作“半个字的电报”。

       兆和还担心沈从文看不懂,于是又拍了一封,写着“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京中央公园成婚。

       婚后,张兆和随沈从文去了青岛,在那段新婚的甜蜜时光里,沈从文的创作力也极大地迸发,著名的《边城》就写在那段时间,小说里那“黑而俏丽”的翠翠,便是以张兆和为原型写的,张兆和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微黑,在中国公学,被叫做“黑凤”。

       因为母亲生病,沈从文回了一趟湘西,在路上,他又为张兆和写了许多情书,张兆和也愉快的回了,往来书信集后来也汇集出版了,就是《湘行书简》。

       《湘行书简》完全可当作优美的散文集来读,在那里面,他叫她“三三”,而她叫他“二哥”。

       张兆和担心着:“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了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我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

       沈从文安慰她说:“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两人的信都写得那样好,用清丽的语言写着绵绵的思念,款款的深情。

       那是1934年,若是一切在这里截然而止该多好,童话里,那些历尽艰难的王子最后终于娶到了美丽的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惜,这不是一个童话。

       三年后,抗战爆发了。

       1938年,沈从文离开了北京,去了西南联大任教,因为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顾,张兆和留在了北京。

       分离的日子,他还是向她写着信,而她也依旧回着,这时的书信后来汇编成了《飘零书简》,然而,《飘零书简》早已不复当年的《湘行书简》。

       在张兆和的信里,柴米油盐的琐事成了写信的主题,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后,两个人都不善理财,家中没有什么积蓄,留在北京的张兆和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很困难,于是,她开始说沈从文过去不知节俭,“打肿了脸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

       而在沈从文的信里,却充满着对感情的疑虑与猜疑, 他认为,张兆和有多次离开北京去与他相会的机会,但总是“迁延游移”,故意错过,他怀疑张兆和不爱他,不愿意与他一起生活,故设法避开他。他甚至告诉张兆和:她“永远是一个自由人”。

       面对困窘的生活,面对纷飞的战火,童话也褪了色,优美诗意终究敌不过柴米油盐,徒留下一片现实的苍白。

       在《飘零书简》里,“三三”走下了神坛,其实她根本也无意做个“女神”,她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拖着两个孩子,独立面对窘迫的生活,她忍不住出言抱怨丈夫。

       然而,在沈从文那方,却无法接受这样一个兆和,他心底的自卑又一次本能的腾起,将她家常的抱怨归结到了移情别恋,所以他急匆匆地写信去告诉兆和,如果她爱上别人,可以自由地走。

       他是那样的不自信,觉得与其让她来告诉他,她爱上别人,不如自己抢先一步说了,

       还能全一个风度和体面。

       他的误解让张兆和感到失望,她回到:“来信说那种废话,什么自由不自由的,

       我不爱听,以后不许你讲。……此后再写那样的话我不回你信了。”

       张兆和这一生,也许都不曾体会过沈从文的自卑,建国后,当沈从文被郭沫若批为“桃红色文艺”“反动”时,世态炎凉又一次在他们面前展开,艰难的生活加上众人的冷眼,张兆和又一次抱怨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沈从文不积极向上,不向新中国靠拢。

       她全然不知,她在沈从文的心中有着怎样的地位,她只知道,她已经不再是当年中国公学里的那个女学生,九如巷张家那个明媚的少女,她已经是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要面对柴米油盐,盘点一家人的生计,从小的衣食无忧让她忍不住对现在困窘的生活心生怨责。

       可是沈从文做不到转变,他的“三三”不是他的妻子,还是那位“女神”,“女神”的责备,加上世俗的批判,双重压力下,他几乎精神失常。

       很多年后,张兆和曾写过一段话——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她懂了,可他已经走了,她永远也没法重头来过了。

       二姐允和回忆过,她去看望沈从文——

       沈二哥说:‘莫走,二姐,你看!’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对我说,‘这是三姐(他也尊称我三妹为‘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我说‘我能看看吗?’沈二哥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一下,并没有给我,又把信塞在口袋里,这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我想,我真傻,怎么看人家的情书呢,我正望着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就吸溜吸溜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这事过了没多久,沈从文就去世了。

       他至死都深爱着她的,为她的第一封信哭得又伤心又快乐,为她的一个笑容一句赞赏“欢喜得要飞到半空中”,为她的一次生气一个抱怨而陷入无穷的苦恼里,想去轻生。

       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终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归葬在了湘西灵秀的山水里。

       他坟地的对面,是一片悬崖,崖上蓬勃生长着大丛的虎耳草,《边城》里的翠翠,只有在梦中才能摘到。他爱过的“那个正当年的人”,便似那悬崖上的虎耳草,这一生他没有摘到,于是,他将生生世世守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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